或曰:“子言之则然耳。为是说者,以《伊训》之书‘元祀十有二月’,而证周之不改月;以《史记》之称‘元年冬十月’,而证周之不改时;是亦未为无据也。子之谓周之改月与时也,独何据乎?”曰:“吾据《春秋》之文也。夫商而改月,则《伊训》必不书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时,则《史记》必不书曰‘元年冬十月’;周不改月与时也,则《春秋》亦必不书曰‘春王正月’。《春秋》而书曰‘春王正月’,则其改月与时,已何疑焉!况《礼记》称‘正月七月日至’,而前汉《律历》至武王伐纣之岁,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戊午,师度孟津;明日己未冬至;考之《太誓》‘十有三年春’、《武成》‘一月壬辰’之说,皆足以相为发明,证周之改月与时。而予意直据夫子《春秋》之笔,有不必更援是以为之证者。今舍夫子明白无疑之直笔,而必欲傍引曲据,证之于穿凿可疑之地而后已,是惑之甚也。”曰“如子之言,则冬可以为春乎?”曰:“何为而不可?阳生于子而极于已午,阴生于午而极于亥子。阳生而春,始尽于寅,而犹夏之春也;阴生而秋,始尽于申,而犹夏之秋也。自一阳之复,以极于六阳之乾,而为春夏;自一阴之后,以极于六阴之坤,而为秋冬。此文王之所演,而周公之所系,武王、周公,其论之审矣。若夫仲尼夏时之论,则以其关于人事者,比之建子为尤切,而非谓其为不可也。启之征有扈,曰‘怠弃三正’,则三正之用,在夏而已然,非始于周而后有矣。”曰:“夏时冠周月,此安定之论,而程子亦尝云尔。曾谓程子之贤而不及是也,何哉?”曰:“非谓其知之不及也。程子盖泥于《论语》‘行夏之时’之言,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盖推求圣言之过耳。夫《论语》者,夫子议道之书;而《春秋》者,鲁国纪事之史。议道自夫子,则不可以不尽;纪事在鲁国,则不可以不实;‘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且周虽建子,而不改时与月,则固夏时矣,而夫子又何以行夏之时云乎?程子之云,盖亦推求圣言之过耳,庸何伤?夫子尝曰:‘君子不以人废言’,使程子而犹在也,其殆不废予言矣!”
书东斋风雨卷后(癸酉)
悲喜忧快之形于前,初亦何尝之有哉?向之以为愁苦凄郁之乡,而今以为乐事者,有矣;向之歌舞欢愉之地,今过之而叹息咨嗟,泫然而泣下者,有矣。二者之相寻于无穷,亦何以异于不能崇朝之风雨?而顾执而留之于胸中,无乃非达者之心欤!吾观东斋《风雨》之作,固亦写其一时之所感遇。风止雨息,而感遇之怀亦不知其所如矣,而犹讽咏嗟叹于十年之后,得非类于梦为仆役,觉而涕泣者欤?夫其隐几于蓬窗之下,听芹波之春响,而咏夜檐之寒声,自今言之,但觉其有幽闲自得之趣,殊不见其有所苦也。借使东斋主人得时居显要,一旦失势,退处寂寞,其感念畴昔之怀,当与今日何如哉?然则录而追味之,无亦将有洒然而乐、廓然而忘言者矣!而和者以为真有所苦,而类为垂楚不任之辞,是又不可以与言梦者;而与东斋主人之意,失之远矣。
竹江刘氏族谱跋(甲戌)
刘氏之盛,散于天下。其在安成者,出长沙定王发。今昔所传,有自来矣。竹江之谱,断自竹溪翁而下,不及于定王。见素子曰:“大夫不敢祖诸侯,礼也。”夫大夫之不祖诸侯也,盖言祭也。若其支系之所自,则鲁三桓之属是实,不可得而剪。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盖孔子之时,史之阙疑者既鲜矣。竹江之不及定王,阙疑也,可以为谱法也已。王道不明,人伪滋而风俗坏,上下相罔以诈;人无实行,家无信谱,天下无信史。三代以降,吾观其史,若江河之波涛焉,聊以知其起伏之概而已尔。士夫不务诚身立德,而徒夸诩其先世以为重,冒昧攀缘,适以绝其类、乱其宗。不知桀、纣、幽、厉之出于禹、汤、文、武,而颜、闵、曾、孟之先,未始有显者也。若竹江之谱,其可以为世法也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充是心,虽以复三代之淳可也。且竹溪翁之后,其闻于世者历历尔;至其十一祖敬斋公而遂以情节大显于当代,录名臣者以首廉吏。敬斋之孙南峰公又以情节文学显,德业声光,方为天下所属望。竹江之后,祖敬斋而宗南峰焉。亦不一足矣;况其世贤之多也,而又奚必长沙之为重也夫!
书察院行台壁(丁丑)
正德丁丑三月,奉命征漳寇,驻车上杭。旱甚,祷于行台。雨日夜,民以为未足。四月戊午,寇平,旋师。是日大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复雨。登城南之楼以观农事,遂谒晦翁祠于水南,览七星之胜概。夕归,志其事于察院行台。
谕俗四条(丁丑)
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为恶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恶之,朋友乡党怨之,虽鬼神亦阴殛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苟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争铢两之利,遂相构讼。夫我欲求胜于彼,则彼亦欲求胜于我;仇仇相报,遂至破家荡产,祸贻子孙。岂若含忍退让,使乡里称为善人长者,子孙亦蒙其庇乎?
今人为子孙计,或至谋人之业,夺人之产;日夜营营,无所不至。昔人谓为子孙作马牛,然身没未寒,而业已属之他人;仇家群起而报复,子孙反受其殃。是殆为子孙作蛇蝎也。吁,可戒哉!
题遥祝图(戊寅)
薛母太孺人曾方就其长子俊养于玉山,仲子侃既举进士,告归来省。孺人曰:“吾安而兄养,子出而仕。”侃曰:“吾斯之未能信。”曰:“然则盍往学?”于是携其弟侨、侄宗铠来就予于虔。其室在揭阳,别且数年,未遑归视。逾年五月望日为孺人初诞之晨,以命不敢往,遥拜而祝。其友正之、廷仁、崇一辈相与语曰:“薛母之教其子,可谓贤矣;薛子之养其亲,可谓孝矣。吾侪与薛子同学,因各励其所以事亲之孝,可谓益矣,而不获登其堂,申其敬。”乃命工绘遥祝之图,寓诸玉山,以致称觞之意。请于予,予为题其事。
书诸阳伯卷(戊寅)
诸阳伯从予而问学,将别请言。予曰:“相与数月而未尝有所论,别而后言也,不既晚乎?”曰:“数月而未敢有所问,知夫子之无隐于我,而冀或有所得也。别而后请言,已自知其无所得,而虑夫子之或隐于我也。”予曰:“吾何所隐哉?道若日星然,子惟不用目力焉耳,无弗睹者也。子又何求乎?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天下之通患也。子归而立子之志,竭子之目力,若是而有所弗睹,则吾为隐于子矣!”
书陈世杰卷(庚辰)
尧允恭克让;舜温恭允塞;禹不自满假;文王徽柔懿恭,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见;孔子温良恭俭让;盖自古圣贤未有不笃于谦恭者。向见世杰以足恭为可耻,故遂入于简抗自是。简抗自是则傲矣;傲,凶德也,不可长。足恭也者,有所为而为之者也。无所为而为之者谓之谦;谦,德之柄;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仲尼赞《易》之《谦》曰:“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故地不谦不足以载万物,天不谦不足以覆万物,人不谦不足以受天下之益。昔者颜子以能问于不能,有而若无,盖得夫谦道也。慎独、致知之说,既尝反覆于世杰,则凡百私意之萌,自当退听矣。复嗷嗷于是,盖就世杰气质之所急者言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德修。毋谓己为已知而辄以诲人,毋谓人为不知而辄以忽人。终日但见己过,默而识之,学而不厌,则于道也其庶矣乎!
谕泰和杨茂(其人聋哑,自候门求见。先生以字问,茂以字答。)
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答曰:“知是非。”)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时首肯拱谢。)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时扣胸指天。)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茂时首肯拜谢。)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口不能说,你耳不能听,省了多少闲是非,省了多少闲烦恼,你比别人到快活自在了许多。(茂时扣胸指天地。)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茂时顿首再拜而已。)
书乐惠卷(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