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稳稳站定,凝神瞄准,手腕微抬,手指一松,箭掠空而去,带着细小的破空声,“啪”地正中红心。
“好!”郁小米拍手叫道。
郁小麦也面露微笑。升学考试后,两人头皮都是一松,又没有假期作业,每天的大把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般盛会自然不会错过,姐儿俩心心念念,好容易挨到日子,昨天来逛了一回,玩了一天,今天又同母嫂一行人来了会场。嫌她们行动拖沓,两个人便脱离了集体,手拉着手,在人群中穿来度去,奔东跑西地看热闹。
“快看!”郁小米叫道,见郁小麦走神,就拉了她一把,郁小麦忙张目看去。
又一位弓箭手上场,摆开架势,抬起胳膊,只不知紧张还是怎么地,箭离弦而去,箭靶却纹风未动,箭枝从靶下方穿过,后因力竭,一头栽到了后方的草地上。
郁小米哈哈大笑。
弓箭手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出手就觉不对,可惜不能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见脱了靶,更是尴尬的满脸通红,听郁小米笑得肆无忌惮,又是羞又是恼,圆睁双眼,恨恨地瞪着她。
郁小米浑然不觉,自顾自笑得开心。因为天热,她的额头汗津津的,肤色晒得微黑,还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只是到底花朵儿一样的年纪,豆蔻年华,一笑就不自觉显出少女的俏皮来,表情生动又鲜活,只把瞪着她的少年气得半死。
还是郁小麦看到了少年不善的目光,又见左右之人都看了过来,忙捂住郁小米的嘴,又示意她看眼睛喷火的某人。
郁小米也不示弱,挣开姐姐的手,冲着少年就是一龇牙,心里道:气死他!
那少年脸黑的像锅底,掷下弓箭,气呼呼便走。
“哼!就这水平,还敢出来现!”郁小米皱着鼻子,半点不让。
“行了,消停些儿!”郁小麦轻斥道:“是不是非得把你拘在家里才行?要不给你留上几篇作业,省的你没事儿干?”
“才不,姐你怎么说这些扫兴话!明知道人家最烦这些……”郁小米嘟着嘴道,扭头就看见场子对面,许建中抱着郁果,依依牵着刘丽霞,几人一同走来。
“前儿打扑克,找了你们几回,怎么都不在家?”见他们走近,郁小麦冲许建中笑道。
“那几天有事,昨天在会场呢,你们没过来?”许建中问道。
“来了,”郁小麦回道:“看了摔跤,不过我们都不爱看,后来就去舅舅家找秀珍玩去了,你们也在?”
“对啊。”许建中笑眯眯道:“还想打扑克呢,不怕再输给我们?”低下头和依依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瞅见郁小米一脸的不以为然,特特地问她:“小米你说呢?”
这姐妹俩虽说辈分比他长了一辈,不过年纪都差不多,小麦只长他两岁,小米则比他还要小上一岁,是以向来都是直呼名字的。
郁小米拧着细眉,偏过脸去。
依依暗笑,不得不说,她和许建中的配合还是不错,上回几把扑克打下来,直杀得她们丢盔卸甲,连着挨了数计脑瓜崩儿。小麦还好,只是不服气,说怎么输的这么巧,肯定这把牌不行,非要再来一次,小米脾气大,当时就恼了,摔下牌就要走,被小麦好说歹说才劝回来。
看来还记着这事呢!许建中笑笑,知道郁小米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一直是有些任性娇纵的。
又说了一阵话,许建中才拎着几只豆丁离去,转了个圈,又把郁果和刘丽霞交还给各自的妈,带着依依回了摊位。
路上,和许建强一样,依依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哥哥,这回如果赚到钱,你要做什么呀?”
“当然零花啦!”他笑道:“还有上回看了双白球鞋,够的话还想买副球拍……”他的意识一顿,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月前,父母打架那晚张美娣瑟缩的脸,心像针扎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身为长子,他最知道,他的父母曾经多么恩爱,多么惹人羡慕。男的俊女的俏,一个在政府部门供职,一个在国营商店上班,端的都是响当当的铁饭碗,家境也是优渥,不说别的,身边一群半大小子当中,只他从未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可是,他心里苦涩,谁又知道,他斯文有礼的父亲,曾对他柔弱温顺的母亲拳脚相加?
除了熟知内情的,说出去估计都没人相信,就连最亲的弟弟们,他也不忍心把这样的真相告诉他们。
那晚他虽提议父母离婚,也只是一时气愤。做为孩子,哪有想让自己这个家分崩离析的?可是,他分明感到了父母之间越拉越宽的鸿沟,从他们分居起,他就知道他们的距离,远到了几乎不可弥合,再没有可能捏合到一起。他们头顶的这一片屋顶,正在摇摇欲坠。
若父母是一方鱼瓦廊檐,孩子就如那檐下被庇护的鸟巢;若父母是那仔细堆叠成的鸟巢,孩子就是巢中那被哺育的幼鸟。廊檐不存,巢将焉附?巢若不在,那羽翼还未长成的鸟儿又将归何处?他悲哀地发现,他的父母,原本胶着成一体的父母,正被剥离撕裂,而他们,也将面临这样的命运,同样被生生剥离撕裂。
他的心底一片悲凉,他几年十四岁,已经懂得了很多,再不是不晓世事的童子。他又想,或许他们会被分开,再过上几年,就会迎来新的爸爸或妈妈?
虽然该忙的都没落下,可整个下午,他都心不在焉,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强壮到可以护庇母亲与弟弟们,为他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哪怕很小的天空。
看他脸色发白,表情黯然痛楚,依依开始不安,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问了才知不是,那么,是自己挖到他痛脚,问到不该问的问题了?她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什么,一时忙乱却又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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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依依掇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看着李淑兰烧饭,饭后趴在炕上,看李淑兰蹲在地上给郁果洗尿片,又把这个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她。
“妈妈,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依依白天抱着满当当的零钱箱,大概估算了下,知道这次的收获不会小。若是能负担,送她一份礼物也不错,再说了,不是花出去的钱才算是自己的吗?
省的归到中国人民银行名下去。
“想要什么?早先哪有闲情想这个?跟你爸结婚那会儿真是一穷二白,不说什么家具,就连个切菜板都没有,那时你爸还没到矿上去,只在你爷爷家帮衬着,放羊抱羊羔什么的,他没心眼,手里也没个几分钱,我就问你爷爷去,这菜板都没有,还怎么过呀?猜你爷爷怎么说?菜板没有多余的,不过板子呢,倒是有一块,正盖在菜窖上,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法子,我就把那块板子拖回来,洗了洗就当了菜板,倒是能用,就是有条缝,揉面的时候面粉总往下漏……”李淑兰冲厨房撅了撅嘴:“呶,现在还用着呢!”
“本来说好分家产,数量多少就不说了,反正是不少,后来大子儿都没给一个,你爸太傻,就知道帮着你爷爷家干活,一点都不会给自己打算,家里锅都要揭不开了,我就去找你爷爷,结反挨了一顿骂,说是,有个房子就不错了,还挑拣什么,什么房子,你爸从高中毕业到结婚,足足五六年的,死忙活忙,就落下这一空房子!只外面包了一层砖,墙上给抹了一层泥,连刷都没刷!地也没铺,炕是你爸自己盘的,砖地也是咱们回老家的时候,你爸一块一块亲手给铺出来的!那时候还怀着你,我气你爸不争气,又愁孩子怎么养活,又担心没个正经营生,将来靠什么过日子?”说到难过处,李淑兰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看她掉眼泪,依依忙安慰道:“咱家现在,不是越过越好了吗?”
李淑兰抽抽鼻子,又伤心道:“你不知道,当时你爸那样,家里除了你奶奶,说了句公道话,连个帮腔的都没有,我心都凉了……”
这些事情,有的依依知道,有的从来不知,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有人问你她跟谁家亲,答案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姥姥家。后来家里有了难处,需要帮衬时,出马的也一直都是阿姨和舅舅们。看来,还是很有一番曲折在内的。
“现在终于好了些,也算老天开眼,可怜咱们受的那些气!”李淑兰缓和了些,擦擦眼泪,又揉了揉眼睛。
“那是!”依依附和道:“你跟爸爸是白手起家!这词儿是这么说的吧?”想逗她开心,依依安慰她:“现在怎么不换掉那个菜板?咱家现在不缺钱了,什么电视啊冰箱啊,想要什么,直接搬回来不就成了?”
“暂时不换,让你爸记着些儿!省得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李淑兰恨铁不成钢道。
“那别的呢?还有,再来一个孩子也不愁了,是吗?”她伸过小脑袋,痞痞地道。
可以对着月亮发誓,现在家里的孩子,她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你这孩子!”李淑兰瞪她一眼:“钱要花在刀刃儿上才行!你爸想买个摩托车我都没答应!要花在正经处!”
合着这就不够正经了?
“还孩子呢,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什么?”李淑兰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下,让这孩子少操点乱七八糟的心。
此言差矣……依依瞄到李淑兰的神色,连忙表白,自己没有任何不同的意见,老妈最英明,老妈的决策最正确……
原来问的不是这个,怎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呢?
好一番忆苦思甜,她叹了口气,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