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速度缓慢下来,先前在外城的喧闹声也渐渐的消失至微不可闻,只剩下随行的侍卫和内监宫婢们急促而不凌乱的脚步声,衣服摩擦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初夏小声的提示我们已经进入内城,很快就要到我们入宫的安贞门了,我随声应了一句,心下却是一片浓重的阴郁。再看看慕瑶,显然正是极力的隐忍的平静,袖笼里的手指正因为紧张的情绪微微颤抖着,我伸过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抬起头朝我感激的笑笑。
“小姐,慕瑶小主,安贞门到了!”说话间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车外是初夏刻意压低的提醒声,我和慕瑶对视一眼,慕瑶先我一步扶着她的侍婢踩着分给自己的小内监走下车来。我依旧看看俯身在车辕下的小古子,咬咬牙,终究还是扶了初夏的手,直接跳下车来,引得慕瑶和她的侍婢一阵惊呼。而这短暂的惊呼声却引得其她家人子纷纷侧目,一个着粉色孺衫,同色曳地留仙裙,腰束素色缎带,头挽飞星逐月髻长相甚是明媚动人的宫装美人更是鄙夷的望了我一眼。
“原来是宓姐姐呀,妹妹真真儿是认不出来了呢,姐姐怎么和她在一起呢?哦,瞧瞧我倒是忘了,什么叫做物以类聚呀,还有呀,姐姐可真是高明呢,昨晚上的那出戏真是好看的紧呢。”说罢素手掩面低低的笑了起来,连同身边的几个宫装丽人也都笑的花枝乱颤。一时间簪环佩玉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却也甚是好听。只是这番话夹枪带棒的直指昨晚发生的事情,可见是觉得先前的宓夭夭太过柔顺,让这些同为家人子的小姐们专捏她这个软柿子。我抬眼看看一脸窘迫的慕瑶,看来这孩子也是属于柔顺可欺的一类呢。
“姐姐可是说笑了,妹妹怎可和姐姐相提并论呢,看姐姐衣装打扮皆不是凡品,那些首饰更是显得姐姐你满身宝气真真儿让人不敢直视。瞧瞧姐姐一笑,簪环佩玉叮当作响,可不是好听的紧么?”我不顾初夏的阻拦说出了这番似笑非笑的话,把这位粉红宫装丽人噎得满脸通红,好看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相信。其她家人子也是难以相信的表情,不知我这样的转变是不是给她们带来了惊喜。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远远的一队穿宝蓝色服饰内侍太监抬着白纱遮就的肩辇疾步向这边走来,众人纷纷噤声向两边分散开来,那队伍走到众人面前便停下脚步。十一架肩辇逐一停在每一个家人子的面前,我扶了初夏坐入辇中,便有侍立在一旁的宫婢走上前来将白色纱幔放下,随即两个太监便将肩辇抬起稳稳的放在肩上,紧跟着前面的队伍向安贞门深处走去。随着排在最末首的我所乘坐的肩辇进入安贞门,沉重的朱红色木门在几个小太监合力之下缓缓关起,巨大的门栓随即放下,我坐在肩辇里,听着巨大门轴转动时所发出的沉闷声响。虞子衿,依稀还记得和你一起站在北京故宫的红色宫墙下感叹着这墙体的高大和自己的渺小,还有那只能看见一方天空及飞鸟的四角院落,现在另一时空的我也要被关入这深深的高墙之内,守着那一方四角院落渡过余下的华年,虞子衿,这一次,我真的可以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研究那天上漂浮的云是不是真可以亦卷亦舒,而你现在,可否,安好?
这一行队伍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后,行至位于皇城西北的一处院落前停下,肩辇被稳稳的放于地上,便有宫婢走上前来揭起纱幔,初夏赶上前来扶我下辇,我走到院落门前抬头看那匾额竟是繁体所写汇芳苑三个字,心下便明白这是家人子未正式册封位份前所暂时居住并学习宫中礼仪之处,取汇芳二字便是采天下群芳汇聚至此之意。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一座五彩琉璃华瓦拼接而成的花开富贵的牡丹影壁,转过影壁便是正殿前院了,只见早有穿绛花暗纹服色三十岁上下做执事姑姑打扮的宫婢带领着几名小宫婢候在院中,见我们进来那些宫婢纷纷俯身道声万福给我们见礼,我本着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的态度,赶紧有样学样的照着其他家人子的样子微微俯身算是谢过,只剩下那位穿绛花暗纹服色至今未动声色的宫婢,这下再迟钝也明了这便是汇芳苑的执事姑姑了。
“奴婢尚仪崔氏依玉见过各位小主,小主吉祥!”那姑姑只是口中问好,并未俯身。而这些家人子却纷纷俯身对这名姑姑道万福见礼。原来这尚仪是大唐宫廷中女官的职称,尚仪之位可掌一宫事务,列正五品之位,只有才人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让尚仪们见礼,而我们这些尚未进封的家人子们只有给她们见礼的份儿,况且这位崔尚仪是这汇芳苑的执事姑姑,为了今后的日子能稍稍好过些自然个个不得怠慢于她。
“打从今儿起,各位小主将在汇芳苑学习宫中礼仪,一会儿将由宫婢将小主们引到各自的房间,请小主门牢记的便是依玉接下来所讲的,每日辰时初刻进早膳,辰时末刻将由宫中教习宫中事项的姑姑来给诸位小主讲授宫中礼节知识,直至午时初刻用午膳,午膳之后是歇午时间,未时末刻到申时末刻将由教习姑姑来教各位小主宫中礼仪,包括行,走,坐,卧,行礼,进食等事项的规矩。戌时末刻是安寝时间,汇芳苑也将落下门钥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诸位小主可都听明白了?”随着稀稀拉拉的迎合声响起之后,崔尚仪又接着说道:“诸位小主乃是中选的家人子,日后若能进封位居贵人之列位自然是荣宠无限,依玉也衷心希望各位小主能得偿夙愿,只是,未进封之前还请诸位小主委屈一下听从依玉的安排,如若不然,也怪不得依玉不顾情面了。现在,请各位小主依次跟着引导宫婢前去自己的房间,今日诸位小主车马劳顿,所以依玉就不打扰各位小主休息了,教习将从明天开始,希望各位小主不要迟了。”说完,微微朝我们点了下头,便带着几名宫婢离开了。我扶着初夏,跟着引路的宫婢绕过正殿经左边的游廊向偏殿走去,一路上,我心里泛起嘀咕,看来这个崔尚仪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这一个下马威着实震到了不少人,想想那些本以为一旦中选之后便可富贵荣华享之不尽的家人子们,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不得不收敛几分,各个低眉顺眼起来,想想那个正五品的崔尚仪,怕是以后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宫婢将我们引到东偏殿之后,前面一排同样规制的房屋便显现出来,一水儿的碧色琉璃瓦,同样质地的红木门窗,糊着翠色烟罗轻纱,远远的望去如同青烟笼着一般十分的雅致,只是同样的规制不禁让我想起了现代的学生宿舍。
“这么小的房子要让人怎样住呀?那个崔姑姑不会是有心刁难我们吧?”娇嗔恼怒的抱怨声传入耳朵,我回头看去,却是穿一袭绯红色逶迤撒花绿叶群长相俏丽的女子,只见那女子满头的珠翠甚是华丽,却未免有卖弄之嫌,不禁呲之以鼻,转身携了初夏的手迈进我的房间之中,其他家人子见我此举也纷纷走入自己的房间,一群刚刚还七嘴八舌讨论抱怨的人霎时间作鸟兽散。再看这房间确实狭小简陋了些,一张净面梨花木嵌大理石圆形四脚桌,配几个同样质地的圆凳,一张垂幔浮雕葡萄藤的荔枝木卧榻,安放在房间最深处。再有就是一张安置妆镜的矮桌以及搁在卧榻旁边的精巧屏风。这样的配备我已经很是满意了,最起码和现代的单身公寓或者学生宿舍是相差无几的,甚至还多了古色古香的味道,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小姐,不是初夏多嘴,你怎么可以为了慕瑶小主得罪了灵玥小主呢,这才刚刚入宫呀,你就竖了这么一个劲敌,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好呀!”我刚刚朝那圆凳上坐定,初夏便一脸担忧的看着我说道。
“灵玥?哦,你是在安贞门外的那位出言不逊的家人子?”我随手拿起倒扣在茶盘里德青花瓷茶杯,初夏赶上来给我斟茶,唔,茶水竟然是热的,看来这皇宫里的人干活效率就是高,质量很不错嘛,我抿一口茶水满意的眯起了眼睛。初夏对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很是焦急,不禁又说道。
“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那灵玥小主是如今宫内九嫔之首的罗昭仪的表妹呀,这宫里谁人不晓得除了德妃娘娘就是这位罗昭仪了,而如今虽是德妃娘娘代掌凤印,罗昭仪协理**,可明眼人都已看出德妃娘娘已渐渐不太理事罗昭仪已经隐隐成为这**里的第一人,而且这位罗昭仪是当今皇上还未登基之前就伴驾在侧的,如今已有七八载的光景,而皇上对她甚是青眼有佳不可不说荣宠不衰啊。而且传闻有说一旦罗昭仪诞下麟儿这空悬的后位非她莫属,虽然一直未曾听闻罗昭仪有孕但如今小姐你得罪了她的表妹,以后的日子怕是甚是难熬啊!”
“哦?那个什么灵玥竟然有这样深的背景家事呀····初夏,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对宫内的这些事情知道的这样清楚呀,来来来,先别忙着收拾,坐下坐下,喝不喝茶水呀,快来,把这宫里的你知道的事情都给我讲讲,我也好了解了解,铭记于心,省的下次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初夏看着一脸好奇的不得了的我,露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也无奈,只得由我扯着她坐下,对我娓娓道来。
原来这宫内的事情是在入宫之前,宓夭夭的哥哥,也就是宓弘文花大价钱请来了一位曾在宫中当差的教习姑姑一一提点的,只是现在宓夭夭本尊已经魂归离恨天,坐在这儿的是拥有现代魂魄的我,自然所有的提点早就不记得了,还好当时一直伺候在侧的初夏留了心记了下来,否则还真是辜负了这宓弘文的一番美意。
“据那位教习姑姑讲,宫中如今四位有位份的娘娘,竟然有三位是当今皇上尚未登基之前就伴驾在侧的,这三位分别是德妃王氏,昭仪罗氏,修仪张氏,如今皇上膝下的一位公主就是这张修仪所诞育的。皇上子嗣单薄,对这唯一的女儿是宠得不得了,而那张修仪也是母凭子贵,皇上虽然不太宠她但一月之内也是有两三日歇在她的殿里。还有一位就是如今最得宠的婕妤韩氏,这位韩婕妤是皇上登基的第三年册封的,也是国丧三年内唯一的例外。传闻这位韩婕妤性情冷淡,皇上却很是意外的对她宠爱有加,并赐号“妍”合宫上下都称她为妍婕妤,在本朝中真真儿是独一份儿,可见皇上对这位妍婕妤有多么得上心。”说到这儿初夏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继续说道:“当时那位教习姑姑还说,小姐一旦进入宫闱,定要千方百计的讨得罗昭仪的喜爱,这样对于小姐在深宫之中的生活是大有裨益的,可如今小姐你一上来就把正主儿的妹妹给得罪了,看来这条路是万万行不通了。初夏想,是不是可以于当今最为得宠的妍婕妤交好,也算是攀得上一棵比较粗壮的大树。”
我看着初夏,十六七岁的年纪对于局势分析的如此透彻,已经实属难得,怪不得宓家要这初夏丫头陪同进宫,看来也是为了宓夭夭在宫中生活作了一番打算。可惜,如今的宓夭夭不再是原本的宓家小姐,从现代穿越而来的我无意争宠,对于这种**争斗更是避之不及,哪有往风口浪尖上冲的道理。
“如今刚刚入宫,局势未明,若现在对那妍婕妤主动交好,怕是落了刻意之嫌,再者说,罗昭仪那里未必就是那样的结果,这罗昭仪历时七八载荣宠不衰,自然不是那心胸狭小容不得旁人一星半点的人,何况我现在只是家人子身份,日后是否得宠还未可知,怎么就能成为她眼中钉肉中刺了呢,你未免也太过悲观了些,呵呵,现在局势未明,我想我们还是观察一断时间再作打算吧。”我微笑着说道,借此打消初夏的忧虑。不管怎么说,这个丫头还是真心的在为我打算,**自古以来就是是非之地,**女子闲来无聊,这争宠就成了打发漫长寂寞深宫生活的必需品,发展而来的就是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我抬头望望窗外,那一抹蓝色的天宇,阳光和煦的透窗而来,这皇城已经平静的太久了,这次十一个家人子入宫侍上怕是又要开始另一轮的辗轧争斗了。打发了初夏去收拾细软,我叹了口气,这些华美的殿宇之下埋葬了多少女子的生命和青春,那历朝历代能安然终老的高位女子,那高位之下哪一个不是累累白骨所铺就的路途,这皇宫,本来的面目是一尊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啊。回头看看依旧忙碌混而不觉的初夏,这孩子,跟着我,自此怕是要吃很多苦了。在这**之内,想要保住性命,一是不停的争斗,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二是甘于被人遗忘,一辈子默默无名,终老于宫中。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空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雀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白居易《上阳人》)
虞子衿,这两种结果,我都不想要,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