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未时,天色就昏暗不已,厚厚的乌云笼罩着紫禁城,似乎将凛冽的寒风都染成了灰色,原本狭隘的天空愈发阴沉,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我走向永和宫,甬道之上一个人影也无,一道道门如张大口的洪水猛兽,等着将人吞噬进肚。
一番通传,宫女迎我入了德妃房内。打开门,一股热浪涌来,与身后的寒冷对比明显,我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佟佳.翎兮已没有我原本的那般惧寒,但这京城干燥的冬天岂是好过的!秀女只是每人发了件坎肩,根本无法抵受。
德妃斜卧在榻上,慈霭地笑看我,我福身请安之际,一眼瞥见了她乍然闪过的冷厉眼光,寒意瞬间直达心底。直起身,她已恢复了端庄,柔声说:“坐吧,不用拘礼。”我应了是,拣了张椅子坐下。
我安定下心思,疾速思考起来,自己整日与一帮乳臭未干的丫头混在一起,又满心愁绪,竟忘了紫禁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以为仗恃着身份就能保平安了么?步步为营尚且不及!
我露出羞愧的神色,轻声道:“德妃娘娘,民女是来请罪的。”德妃讶然问:“请什么罪?”我暗暗冷笑,都说女子天生会演戏,她跟我这专业的比起来,的确也不遑多让!
我幽幽地叹了一声,说:“民女自入宫以来,一直不为众人所喜,只有舒兰一人对民女极好,上次民女见舒兰受了委屈,一时不分尊卑,顶撞了十四阿哥,望德妃娘娘责罚!”
德妃作恍然状,微笑说:“那丫头的事我听说了,是个有趣的孩子。你只是替好友出头,本宫怎么会怪罪你呢!”我站起福了福身,道:“多谢德妃娘娘宽宏大量。”
思及我当日与十四阿哥的争执,并未刻意放低声音,目光所及的人虽被我赶走了,那些生活无趣、热爱八卦的人极有可能会躲在暗处偷听。
德妃身为永和宫之主,绝不可能没有听说,但她应该并不会单单因我顶撞了十四阿哥,便用那种眼神看我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小丫头!
我虽丝毫不想嫁康熙,但作为秀女,就是这紫禁城所有妃嫔的潜在对手,我深居简出,对她们能避则避,居然并未意识到此点,不自觉地眼里只有今届秀女。
后妃最看重什么?无一例外的只有三样东西,康熙的宠爱、子嗣以及地位,但坦白说,到了德妃这个年纪,康熙的宠爱反而是最次要的了。
德妃二十八年起掌六宫凤印,贵妃是三十九年册封的,也就是说自那以后,在实际上,德妃统摄六宫的时代就已经过去了。德妃所幸的是贵妃并无所出,与她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性子又软,逆她意之事绝不会多。
与此同时,我二哥舜安颜娶了温宪公主,她是雍正的同母妹妹,我佟佳氏本和德妃是亲家,虽不至于一荣俱荣,也属利益相关,但不巧温宪公主今年七月薨,纽带就断了,偏生我于此时进宫选秀。
佟佳.翎兮年轻、貌美,任谁都会担心我将夺走康熙的宠爱,若是一举得子,地位势将青云直上,不管德妃听说了多少当日之事,单从我敢和十四阿哥争执,就能看出性格至少绝不温顺。
我加上贵妃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关系,就如贵妃初进宫时,孝懿皇后便被册为皇贵妃。德妃出身包衣,若失却凤印,连带她的子嗣地位都将一落千丈,她对我的忌讳绝不会轻!
看来我应该感激舒兰给了我这个机会,没有生出雍正的这个厉害女子作为对手,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可不是什么耽于伤春悲秋的人!
与德妃的对答之间,一连串的头绪已经理顺,舒兰自己来根本一点机会也没有,德妃早知我二人的关系,绝不会轻易成全她,顺了我的心。
我没有再坐下,甜笑说:“您不用担心,舒兰一定不会再对十四阿哥有非分之想了!”
德妃眉尖微挑,低头端详把玩着自己小指上的护甲,道:“本宫还以为她这么有勇气,不会轻易放弃呢!”我脱口而出道:“本来也有些不甘的,但民女已经劝过她了!”
她抬起眼,深看了我一会,问:“你不想她嫁给十四?”
我垂首默了会,复又急道:“德妃娘娘千万不要误会,民女不是对十四阿哥有什么不满。”迟疑了一会,才轻声说:“民女只是不想舒兰出宫,想她留在宫里陪着民女……”
她眼内嘲弄之意一闪而过,柔声道:“那你们可要好好准备大选啊!”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告退离开。
这一招只有五成的成功机会,但德妃不会让舒兰嫁给康熙几乎可以肯定,我的命运她或许无法决定,舒兰的却易如反掌。舒兰只要不即时指给别人,我就还有回天之力!
我摆出铁定会被康熙选上的姿态,就是为了加深德妃的嫉恨之心,能够到我不想舒兰嫁给十四阿哥她就偏要如此的程度,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剩下的,就是我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个迫在眉梢的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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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沉思着走向永和宫门,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大力撞得我脚下一个趔趄,退后了两步才堪堪站稳身子,抬起眼,十四阿哥正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禁暗忖我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感觉有人拉住我的手,我侧回头,见十五阿哥清秀的眉毛又打了结,大眼写满哀怨,努着嘴道:“翎兮,我昨天等了你好久!”
我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我们的宫规都已学完,不会再去太极殿了。”他点点头,张口欲言,瞥了一眼十四,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心知他是有问题要问我,不由老怀大慰,看来他还不算笨得太厉害!如今我要令德妃越看低我越好,若是十五不小心说漏嘴我教他功课,那就麻烦了!
听见十四说:“十五弟,你先去给额娘请安吧!”我暗暗皱眉,他想找麻烦?十五阿哥不甘地扁扁嘴,看了我一眼,一步一步地挪走了。
我转向十四阿哥,他仍是笑嘻嘻的表情,眼里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恨意!
我想了想,若跟他闹将起来,虽说会加深德妃的不满,却会令她怀疑我此行“请罪”的目的,何况我没必要再竖这无谓的敌人了,否则光是跟他纠缠,就很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我扯开一抹微笑,软声道:“若是十四阿哥没有吩咐,天寒地冻,不如早些进屋吧。”他一愕,思索了一会,问:“我额娘责备你了?”我保持微笑,轻摇头说:“没有,民女是专程来向德妃娘娘请罪的。”
他皱了皱眉,咧嘴笑起来:“你要请罪也该向我请啊,我听着呢!”我敛去笑容,还要得寸进尺!舒兰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他见状笑意更深,片刻后恍然道:“我知道了,你来是想求额娘让我娶上次那个丫头!”我挑了挑眉,淡声问:“何以见得?”他哂道:“还用问么?她很想嫁我,你看似与她交好。”
我弯起嘴角,闲闲地说道:“十四阿哥既知民女与舒兰交好,又怎么会愿意让她嫁给您呢?”他迅即沉下脸,瞪了我一会,抓起我的手腕拖行起来。
我心知挣扎也无谓,便随着他到了永和宫花园的凉亭内,暗责起自己,越是步履维艰越需冷静应对,当年残酷职场的经验竟忘光了么?跟个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停下脚步,猛地一甩手将我扔开,我的背脊大力磕在柱子上,疼痛不已,我紧皱起眉,这孩子果然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十四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冷冷地看着我。我转开眼,揉着背脊等他说话。
过了良久,我的耐心渐渐流逝,这还是其次,主要是体温也在渐渐流逝……他蓦地沉声问:“你喜欢四哥?”我一面呵气搓着双手,一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不用想了,四哥早就大婚了!”我愕然望向他,这是哪跟哪啊?
他的脸色似乎揉合着嘲弄、倨傲、厌恶等等一系列的负面情绪,我不由暗奇,他对我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脑中骤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招一箭双雕之计!
事不宜迟,我福身恭声道:“多谢十四阿哥明示。民女赶着去向贵妃娘娘请安,若是十四阿哥没有别的事,民女就先行告退了!”低着头等了好一阵,他才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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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发暗沉,山雨欲来风满楼般。我已不辨时辰,缩着脖子脚步匆匆地往宫外走去,一心只想缩短自己挨冻的时间,忙中出错,刚拐出大门,恰逢有人进来,我一时没刹得住脚,直直往来人怀中撞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最先钻进脑中的思绪,是我跟这永和宫是不是八字不合?!
头顶响起四阿哥清淡如水的声音:“这算投怀.送抱?”我回过神,发觉自己被他单手揽在怀里,而我的双手正牢牢攥着他的前襟。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脸色乍红,连忙松开手,抚了抚他被我揉皱的衣袍,退开些许,他顺势收回手,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盯着我。
我此时方有闲心品味他的话,心下一怒,脸色旋即恢复如常,道:“四贝勒恕罪,民女误以为天下男子都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柳下惠曾将受冻的女子裹于怀中,胸襟坦荡,我讽刺他居心不正,才会认为我的“取暖”是投怀.送抱!
“呀!”的一声轻叫,我愕然望去,十三似气似笑地瞪着我,我猛然一惊,糟了!以为四阿哥是十四阿哥么?雍正若真的睚眦必报,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连忙躬身请安,四阿哥略抬了抬手让我起身。我垂首默立着,暗叹人的心情果然不能消极,什么冷静、自持的优秀品质全会抛去九霄云外!
头顶目光灼灼,我强自镇定,忆及他有力的臂弯环在腰间的感觉,心忽地不规则乱跳起来,慌忙转换思绪,蓦然想起刚才十四的问题,我喜欢的是雍正,不是他的四哥!但是他的四哥就是雍正啊……唉!真是复杂!
听见十三沉声问:“你是来见德妃额娘的?”我的忐忑不安顿时消失,想起了正经事,抬眼看着他,“嗯”了一声。
十三的神色蕴有几丝忧虑,目注我欲言又止,看来他对德妃于我的观感心知肚明,跟我不过数面之缘,想不到就会担心我。
我朝他微微一笑,轻摇了摇头,俯低身子告退,未听到四阿哥开口,身后便传来十五的脆声,嚷着:“翎兮!翎兮!”
我忍不住闭起眼,捧住额头深叹了一声,如果可以,我绝不想再踏入这永和宫半步!怎么这么难出去!
我看向已跑至我身边的十五,他似是刚察觉有其他人在,欣喜的表情在看到四阿哥的瞬间立刻凝在了脸上!“你还在……”的后半句嘟嘟囔囔地咽回了肚里,怯生生地喊道:“四哥……”
看来四阿哥的冷面和气势还不是我可以达到的境界,我不由带着一丝哀求地看向四阿哥,我现在真的很忙!
四阿哥表情未变,冷冷地说:“十五,你该回西三所了!”十五不敢怒也不敢言,匆匆行过礼便飞也似地跑走了。
我侧了侧头,竟有这么恐怖么?我是知道他是雍正才怕的,凭心而论,撇开这点也还好吧!不就是冷漠了点嘛!
心神微恍间,眼前一花,细看下,空中已洋洋洒洒地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我愣了愣,蹙起眉,再次告退。四阿哥沉默了一阵,淡声说:“在偏厅等着!”我“啊”了一声,不解地望向他,他表情漠漠,没有吭声。
十三干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你如今就已冻得面青唇白,一会用轿子送你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我摇了摇头,永和宫和承乾宫最多相隔一百米,待要婉拒,四阿哥道:“莫非路上还有其他你想要‘坐怀取暖’的人在?”
我对他刚生出的一丝感激和一些莫名的情愫顷刻消失无踪,这叫什么话!本想怒瞪他,表情又实在不敢太凌厉,莫名其妙就显得有些娇嗔。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会,自转身走向德妃的寝宫,十三跟在他身后,回头朝我努了努嘴,撇向偏厅的方向。
我侧头看向已落满肩头的雪花,叹了一声,带着几丝茫然的心情走向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