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听松轩,香慧似被蛇咬到一般霍地“跳”起身,我蹙眉道:“额娘?”瞟了一眼她尚未隆起的小腹,第一次怀孕么?冒冒失失的!她没理我,俯了俯身子,轻声道:“八贝勒请上座。”
我抿了抿唇,扫过座位的格局,醒悟过来。侍妾的地位低下,理论上只比丫鬟高上一些,都统府的女眷同在后苑的大厅用早膳,嫡福晋在时,香慧不但不能同桌,还要在旁伺候;这些时日子渊每天都要表现一番她的“宽宏大量”,准许香慧落座,香慧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如今在坐都是尊贵的主,只怕是舜安颜强邀她坐上首,她才如此战战兢兢吧!
我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八阿哥笑睨了我一眼,一面在舜安颜身侧坐定,一面温和地说:“格格既然是翎兮的额娘,就是我们的长辈,不必如此拘礼,快坐吧。”香慧垂首怯怯地道:“妾身不敢。”
我斜睨着她娇柔不自胜的身姿,心忖香慧该是这时代最完美的女子了吧?美丽端庄,温柔顺从,难得的是行事中规中矩,绝不敢有半点逾越,难怪如此受宠于隆科多,纵是旁人虎视耽耽,也寻不着她的半点错漏。只可惜通常红颜薄命,祸害才能遗千年……
我望向站在香慧身侧的红玉,淡淡吩咐道:“红玉,你去大门外守着,看到侍卫领回来的人,立刻带来见我!”红玉迟疑了一会,躬身应是,我侧头看着门在身后拉上,对八阿哥做了一个“命令”的口形,径自坐到九阿哥下首。
八阿哥笑着望了舜安颜一眼,舜安颜立刻肃声道:“八哥叫你坐,你就坐。”对于喜欢讲究规矩的人,软来不行,命令的语气总可以了吧?
果不其然,虽是磨蹭了一会,又如坐针毡,香慧仍是乖乖地在上首坐定,低着头不言不语。八阿哥道:“都是一家人,动筷吧。”
香慧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我懒得再理她,自行夹了一筷菜送入口中,一如既往的诡异味道,说起来,我真的该试试自己的厨艺到底合不合如今的口味,思及此,忽地想起一事,侧头问九阿哥:“十四阿哥到底在跟我闹什么别扭?”
九阿哥瞥了八阿哥一眼,道:“他是在嫉妒。”我满含疑惑地“啊”了一声,哂道:“嫉妒什么?计划书?”他道:“他以为你喜欢的是八哥。”
我忍不住又“啊”了一声,这次不止疑惑,还有荒唐与错愕,脱口道:“他神经……咳,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八阿哥一直淡淡笑着,说:“他认为你之所以会帮九弟,全是因为要帮我。”我诧异地盯了他一会,嘲弄地道:“那他怎么不说我喜欢九阿哥?”
他深注了我一眼,侧开脸,道:“总之他是这么认为的。”我撇了撇嘴,说:“你们明明清楚,为什么不告诉他?”八阿哥睨了我一眼,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耸了耸肩,也是,那就随他去吧,误会我喜欢八阿哥也好过揪着我和四阿哥不放!
舜安颜笑道:“一起生活了十年,我都没看出这养在深闺的妹妹如此能干,计划书的构思精巧,二哥我深感与有荣焉啊!”说罢起身为我斟酒,道:“翎兮,喝了这杯酒,以往额娘有什么不是,就此一笔勾销吧。”
我蹙起眉,说得可真轻巧啊!瞥了一眼神情自若的八阿哥,他明说九阿哥真正辅佐的是他,又给舜安颜看我的计划书,那么舜安颜对八阿哥的心思定然也是心中有数,暂时来说,彼此就是自己人。嫡福晋的名份和性命我都没有兴趣,既然没有实质的利益冲突,其他我也不必再与他斤斤计较。
我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倒扣在桌面,淡淡道:“二哥何必如此见外,都是自家兄妹。”舜安颜满意地点了点头,招呼过八阿哥,转身出门更衣,九阿哥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八阿哥,道:“我愿赌服输。”
八阿哥笑着纳入怀,九阿哥不解地侧头看我,说:“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会委曲求全的人,舜安颜那般高高在上的语气,你怎么会喝呢?”我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这种事也拿来打赌!指着八阿哥道:“他是作弊的。”他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富察氏。
八阿哥仍是笑着,轻摇了摇头,道:“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挑了挑眉,对九阿哥说:“我向来只跟聪明人计较。”九阿哥笑道:“他还不够精明?一看到你的计划书就知你的本事、打你的主意了,依他的性子,这番话已经是纡尊降贵了。”我冷哼了一声,道:“他若足够聪明,就知道这杯酒该斟给我额娘。”说着瞟了一眼香慧,她对周遭的充耳不闻一望即知,正没出息地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八阿哥道:“翎兮,若是他也要你为他打理生意呢?”我哂道:“我哪来那闲工夫!”顿了会,说:“你别担心,你们很快就不必通过他来找我了。”九阿哥凑到八阿哥耳边低语,八阿哥表情未变,含笑定定地凝视着我,直到九阿哥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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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已是杯盘狼籍,门外传来敲门声,我瞟了一眼舜安颜,原本在坐的只用顾忌着他,如今也无谓避开了。
红玉领着一位看似道骨仙风的五旬男子跨进门,福身道:“格格,李先生请来了。”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面注视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一面介绍道:“这位是八贝勒,这位是九阿哥,这位是五公主的额驸、我二哥。”
李连元恭恭敬敬地行过礼,脸上没有丝毫局促不安,只有眼里一闪而过的兴奋与贪婪,我微微一笑,非常好!站起身走到香慧身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李先生,我额娘有了两个半月的身孕,大夫说额娘身子孱弱,有小产的危险,但若能平平安安地熬过三个月即可。这一胎,我是无论花多少代价都要保住的!故此特地请你来替我额娘相相面,看能不能撑过去,若是不行,又该如何设法化解。”
我话都说得这么明了,他要是放过此次赚钱的良机,就是彻头彻尾的白痴!香慧听到一半就抬起眼望着我,目光难掩困惑,似在问大夫什么时候说过?我紧了紧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连元装模作样地起了一卦,嘴里念念有词,又细细地看了香慧半晌,面色沉下来,我配合地说:“先生有话不妨直言。”他沉吟道:“夫人印堂暗沉,似是身边有小人作祟,腹中的胎儿命途堪虞啊!”
香慧双手一抖,我松开手,环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问:“此话怎讲?”他掐指一算,道:“不多不少七日之后,胎儿将会有一大劫,若能平安度过,必能顺利长大成人!”我轻拍着香慧,连我都被他的演技说服了三分,香慧定会吓到,问:“可否化解?”
他颔首道:“幸亏格格找上草民,只要慎重地做上一场法事,灾祸定能消弭于无形。”随即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需要什么厉害法器放在枕边、门上之类的惑众妖言,我耐心已几乎磨尽,道:“如此就劳烦先生了,红玉,你带李先生去帐房支钱,万大事有我担着!”
香慧扯了扯我的衣袖,轻声道:“翎兮,这么做不合规矩的……”我低下头,冷声道:“规矩?规矩值几个钱?讲究规矩,你的儿子就不用死、女儿就不用三番四次遭人谋害、腹中胎儿就保得住了么?!”
香慧眼里涌出热泪,低下头,双手放在膝头不停扭绞,按照我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言情小说,理论上我是爱上她了,看到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就直冒火!我深吸了一口气,放柔声音道:“额娘,我不是怪你,你就是不顾着自己,也该顾着肚子里的孩子、顾着阿玛,对么?”
香慧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我转眼望着呆立原地的红玉,斥道:“还不快去!”她一惊,草草行过礼,拉着李连元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