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我闲来无事,又没有胃口用晚膳,遂打算出去散散步,刚出门,竟见到八阿哥一袭青袍孤身立在门外!如血的夕阳下,挺拔如竹的身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黑影,瞬间竟予人一丝凄清之感。
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囊,柔声道:“我带你去喝酒吧。”我回过神,皱起眉,一时倒不纳闷他为什么来找我,只是这样光明正大地找上门,还嫌我的麻烦不够多么?他不再说话,只是微笑静静地望着我,我却觉得有巨大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由心内长叹!
我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轻轻攥住他身子两侧的衣袍,听见他似笑非笑地问:“你对我有非分之想?”我对着他的背脊翻了个白眼,又不能说那是因为我跟你不熟,只得干笑了几声。
出了宫门,他驾马猛地加速,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不禁“啊”地惊叫出声,手却无论如何也搂不上去!惊恐万状中,时光份外漫长,好不容易煎熬着抵达了上次来过的积水潭,手心已满是冷汗!
我松开微微抖颤着的双手,才觉得指节万分酸痛,任由八阿哥将我抱下马,当即两腿发软地坐倒在地。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亦席地坐下,我忍了忍,还是带着怨气道:“八贝勒是想杀人灭口么?”他低低笑了一声,说:“谁叫你那么倔强!”
我一时语塞,轻叹了一口气,转眼望向水面。夕阳已没入过半,暗蓝的天空在水天交接处镶着一条红色的晚霞,飞鸟偶尔掠过水面,惊破了水面金色的缎带,闪着晃晃悠悠的光。我的心情安逸下来,接过八阿哥递到跟前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入口绵柔,醇厚细腻,不禁暗赞好酒!
八阿哥一言不发,我自顾自地饮酒,两人默了良久,他才出声:“翎兮,你根本就没有被富察氏派去的人掳走,是么?”我心内一惊,手滞了滞,放低酒囊,侧回头看着他,反问:“何以见得?”
他含笑凝视着我,说:“你或许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却不是个非常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我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就没有想过可能是我根本不在意么?”
他道:“当然想过。你可能不在意自己的贞洁,但你心高气傲,受了此等侮辱,绝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放过。”我抿了抿唇,没有答话,他续道:“我事后派人查过,当日有不少人目睹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响着鞭炮声狂奔过市,你就坐在那辆马车里,是么?”我别开脸,沉默不语,心叹八贤王果然心思缜密!
我的沉默等于给了他答案,他却未再深究,转而道:“我有些想不通,以你的性子,为何会中意了四哥。”
我有些愕然地看向他,他正望着水面,似乎同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幽黑的眼眸融进了昏暗的天色。我侧头想了想,众人眼里的四阿哥醉心佛道,若非我清楚知道雍正的运筹帷幄、雷厉风行,会不会喜欢他?
我轻摇了摇头,看来是不可能找到答案了,当初我不能将四阿哥与史书上的雍正重合,却也无法剥离……
我淡淡地说:“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他侧目注视了我半晌,道:“四哥府里的凉亭前,对联是他亲笔写的‘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我怔愣了会,问:“八贝勒是想劝我跟了十四阿哥么?”
他转开目光,道:“你不是已经收了十四弟的簪子么?以你的冰雪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羊脂白玉是玉中的极品,极为珍贵,而十四所赠的更是一丝杂质也无,必是上品中的上品,与我从前所戴的白玉簪不可同日而语!自古只有帝王将相才有资格佩戴上等的羊脂白玉,我本以为康熙命人雕成簪子,是要赐给皇室女子,直到明白是德妃嘱十四给我的,才知更侧重的是皇室“的”女子!
我会收下,其实是别无选择,德妃自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却是八阿哥和九阿哥,他们之所以视我为“自己人”,完全是因为我与十四“确定无疑”的婚事!如今我与九阿哥有着没有见证人的约定,更不愿意与八阿哥为敌——那绝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这种艰巨的任务留给雍正就好!
我思索了片刻,问:“八贝勒为何不告诉十四阿哥我‘可能’没有被掳走?”他默了会,说:“我不明白的事,不喜欢轻举妄动,例如你跟九弟的约定。”转头望着我,道:“你不是想知道孝献皇后的事么?她本是圣祖爷的亲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福晋,有了她的前车之鉴,皇阿玛最忌后妃专宠,更绝不会容许兄弟相争同一个女子。”
满清入关的最初,皇太极将自己的下堂妻赐给大臣之例亦不鲜见,最钟爱的宸妃还是个寡妇,可见满人对于女子的贞操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康熙素来仰慕汉族文化,常把礼义仁孝挂在嘴边,四十年的潜移默化,儒家观念已深入人心,而顺治之举,儒家观念看来正是乱伦,无怪乎康熙朝如此忌讳!
我抿了抿唇,道:“四贝勒的宠辱不惊,的确是因为没有真正迫切想要的东西,我却有,而且与他无关。”他问:“你想要什么?”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重要么?我想要的,也与八贝勒无关。”
他探手拿过我手中的酒囊,抿了一口,道:“猜不透,挂心。”我盯着他毫不避嫌地就着我喝过的地方,微微起蹙眉,说:“没有人是无所不知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又何必操心?”他道:“你不是么?你对佟佳氏乃至我的目的都了如指掌,而且你的事,又怎么会是无关的事?”
我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说:“八贝勒,我早说过对此没有兴趣!我虽是收了十四阿哥的簪子,但说到底,我佟佳氏此刻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即使我嫁了十四阿哥,他们辅佐的那个也不会是你!”也许除了佟国维……
八阿哥温润的嗓音透着坚决,道:“迟早有一日会的。”
夜色低垂下来,我望着他变得若隐若现的侧脸,心下微软。八阿哥没有任何外戚实力,要夺储除了结交朝臣别无他法!他礼贤下士,才华出众,在内外朝与民间的口碑让康熙深恶痛绝,他有什么错呢?野心么?我能如此清高,说追求权力是错的么?
古人对于思想的追求向来都是从一而终,儒家、道家泾渭分明,我虽赞同庄子的精神自由,却从不鄙夷富贵权力,不论是现代还是如今,在很多情况下,有了权位与金钱,才能相对随心所欲,得到更大程度上的自由自主,例如在这宫里,我若不身为佟佳氏,能如此眼高于顶么?依我的性子,怕是十个头都不够人砍的!
他的额娘出身卑下,自小必是受尽了冷遇,生于皇室,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的确只能追求无上的权力!最终是成王是败寇,莫说他不知结果,纵是心知肚明,又岂会甘心碌碌无为?
八阿哥费劲心机扳倒太子,却是为他人作嫁,他比起雍正毫不逊色,只能叹一句时不我与罢!
我叹了一口气,放柔声音说:“的确会,可那并不是一件好事!”他默了良久,低声道:“有些事无法抗拒其开始,一旦开始,就无法放弃。”我拿回酒囊,凌空倒了一口,心志坚毅之人,一旦确定目标,便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绝不会轻言放弃,八阿哥与我和四阿哥其实都是同一种人,可惜我帮不了他……
我柔声说:“八贝勒,命运的确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只是成败,有时并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他轻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懂。”我愣了会,没好气地哂道:“我的重点是在后半句!”他再未置一词,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叹道:“八贝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言尽于此。”说罢不再看他,专心地喝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