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曦儿,今年十三岁。我爹叫张之碧,原本是如皋袁桥县的县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皇上前年南巡至此时,爹因不忍心克扣百姓,拿不出银两捐献,被巡抚冠以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官,之后,爹一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今年年初就……我亲娘早逝,姨娘遂散尽家仆、卖了田屋,拿着银两一走了之,我唯有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女孩轻声娓娓道来,垂眸掩去眼内的忧伤,我睨她一眼,淡声道:“你爹必定深受百姓爱戴,为何当地没有人收留你?”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康熙一再下旨曰南巡不用百姓买单,结果不外如是——单就曹家而言,若真的一如康熙所云,何至于面对茫茫债海!
曦儿说:“袁桥县偏离官道,大多都是贫苦人家,乡绅们则素来心恨我爹,甚至有些想趁机将我纳回去作侍妾,多亏朱师爷帮忙,我才得以顺利逃出来!”顿了顿,续道:“爹说,不可食嗟来之食,于是我变卖了所有的衣衫,加上天寒时替人家洗洗衣衫,才攒到钱自己坐船来此,朱师爷说,开沙岛的码头来往人多,说不定我可以被大户人家收作婢女……这不,就遇到老爷了!”
她朝我甜甜一笑,我忍不住掀起眉毛,“老爷”……
她的自我介绍倒是颇符合我最初的设想,她谈吐不俗,口中的爹更是胸襟不凡,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而她的经历亦没有令我失望,毕竟我之所以会起念收下她,欣赏的无非是她昨夜流露出的些许坚强与傲气……
我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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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秦淮河入江口整整三日加两个时辰之后,我终于踏上此行的目的地——崇明岛。
由于三四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我往客栈的床上一倒,沾枕即酣然入梦!隔日醒来神清气爽,算算竟足足睡去七个时辰有余!彼时身在宫内,其实每一日起身时,心底皆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不知今日会面对些什么,当初的未知,是戒惧,而如今的未知,是期待!
我一面擦洗着身子,一面思考起自己眼前最迫切的处境。离开宫闱数日,我一直避免像个千金小姐一般去计较生活的环境,可是天知道,作为现代人而言,“共饮长江水”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我可以视而不见船家时不时地抛下水桶,拉上江水来洗米煮菜,如何视而不见他们对江水做的其他……事?!
许多未曾思及的古今差异直至此刻“虎落平阳”方显出眉目——没有这个泉、那个井的净水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出门在外,根本无法每日洗澡!连日下来,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烟熏过的馊肉,浑身散发着怪味……
即使此刻身处的简陋客栈可以沐浴,可面对着不知道多少男子曾用过的木桶,我一双腿无论如何跨不进去!看来我必须尽快找到秋容回去大城镇中生活,那里我有钱才有地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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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领着曦儿下楼用膳,掌柜无比热忱地招呼道:“两位客官想用些什么?此时的毛蟹最是新鲜,配上我们客栈特制的米酒,啧啧,那个滋味啊……”崇海客栈是崇明县中唯一的客栈,不过往来的商旅并不算少,此间的百姓世世代代不单可以打渔为生,且由着崇明岛是长江冲积而成的岛屿,土地肥沃,一直是出名的鱼米之乡。
在历史的长河中,许多江心的岛屿或出现、或消失,其实就此刻而言,崇明岛根本不是那个我曾到过的地方——经历千百年周而复始的淤涨与坍塌、最终成型的岛屿。
康熙南巡从不曾驻跸过海岛,是故当初指示秋容落脚点的时候,我想过的华东岛屿,一则是浙江海域的舟山群岛,不过紧邻福建,总觉得会有海盗出没,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上海的崇明岛……
出巡以来,我之所以捧着高士奇的《扈从目录》不放,无非是要十三认为我仗恃的地理知识仅仅是来自于其中,而非我曾将长江三角洲当作过后花园来逛!
直至此刻,我方意识到,自打踏出天津卫,我的眼中始终只有自己的最终目的,心心念念的是如何算计挡在我面前的十三!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原来我同样学到了一二……再不可避免地,思及四阿哥得知我出逃后必然的愤恨绝望,即使我不言悔,一颗心却刺痛得如蚂蚁啃噬!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我缓缓摇头,眨去眼底的泪意,心下哀伤万分!如今有了自由、可以自主,想起他,胸口依然像压着块大石般沉重——胤禛啊胤禛,我的欺骗、利用,有朝一日你可会原谅?!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木然道:“就听掌柜的吧!”
掌柜高应一声,笑着转身而去,一把带着稚气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宝柱,你看那个女孩子像不像?”
“笨蛋!你觉得她有十六岁么?!”我心中一凛,微眯着眼望去。
大门边站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其中一个指着曦儿,轻声道:“那可不一定!秋颜姐不是说她‘年少老成’么?”
他口中的“宝柱”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道:“唉!少年老成是看起来比十六岁大的意思,难怪顾师傅老打你手心!”
“可是……秋颜姐说她是个漂亮姑娘,我们等了两个月,就来过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这……”
掌柜蓦地冲入我的视线,呵斥道:“你们两个又来了!还不快去学堂!”最初出言的男孩笑眯眯地撒娇道:“刘掌柜,今日学堂休息!”掌柜似是无奈,说:“那好吧,老规矩,不要吵着客人!”
我略一沉吟,挑眉望向曦儿,问:“认识?”曦儿好奇地盯着他们,干脆地问:“你们认识我?”两个孩子互相推搡了一会,宝柱鼓起勇气,问:“你认识安秋颜么?”
我浅勾起嘴角,心下暗赞,比起报上我的“假”名,秋容冠上我的姓改回她的名,自然是胜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