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跨进门时,我正斜倚着软垫走神,听到动静,懒洋洋地抬起眼,他趋前拿开我手中的《扈从目录》,坐到我面前,说:“过来的时候遇到曹颙,他提及你们明日会一同外出替皇阿玛‘办事’。”我眉梢微扬,无可无不可地道:“然后呢?”他没有吭声,深深凝睇我半晌,末了叹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晚间暖风习习,花园一隅的林内枣花未落桐叶长,我二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只闻沙沙踏草的脚步声。行至尽头,驻足于垣墙前,我仰头望漆黑的天空,闪闪银芒围着的一弯迷蒙新月美丽得无以复加,纵然是再高明的丹青妙手,怕亦无法撷其神韵之一二!
十三缓缓道:“小的时候,我也曾钦羡过平民人家,想着有朝一日离开宫闱,去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游遍关外的名山、漠北的冰川、江南的湖泊,百越之地、彩云之南……可而后长成,我明白到自己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我是当今帝皇的儿子,我所有的亲人,全部属于紫禁城、属于天下人……”
我静静听着他带有一丝无奈的语调,他的父亲是紫禁城的主人,唯一亲厚的兄长筹谋成为紫禁城的主人,无论是为谁,这个天下他责无旁贷!我一直都知道,十三年少老成,责任心重得连希冀属于自己的幸福都被视为罪孽,一手字、一抹微笑中透出的那股狂放与洒脱,其实已经埋得太深太深……
我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一些人,选择面对现实而放弃自己的意愿;另一些人,选择面对自己的意愿而设法改变现实!你、我,不过是遵循两种不同的选择而已——根本的区别,在于我并没有责任心可言!”
他沉默片刻,说:“翎兮,你行事素来深思熟虑,绝不会想着逃开一段时日后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在你计划的最初,必定就铁了心斩断所有牵绊!我不知道都统府发生过什么事,令你如此亟欲逃开、丝毫不顾念自己的阿玛和额娘,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在外生存?
你博览群书、胸有丘壑,是故不甘心居于深闺,可有些事是书册无法告诉你的!我们有着常人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就有常人无法理解的苦楚,平常人家何尝不是如此?!”
我淡淡一哂,我比此刻多出来的十三年岂是白活的!不以为然地说:“在你们的眼里,赐给女子锦衣玉食,她们就唯有相夫教子可作为一生的使命的荣耀,我无法认同,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的名字必须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被人记住,而不是什么福晋什么氏!”若非我将来身为逃犯、假名需要另当别论……
我斜睨一眼有些怔愣的十三,话锋一转,漠然道:“不过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了!你不必太担心,我不过是久闻秦淮河的美景,想着游览一番罢了!你不是亦曾带我游览过天津卫么……”话犹未尽,嘲弄地笑了笑,说:“对了,当时你还不知道!不过若是没有人随同,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十三静默半晌,道:“翎兮,你信任我么?”我微微失笑,道:“当然!”我二人之间,不太信得过的那个人是我!他凝视我片刻,说:“楚扬闰四月回扬州,四哥吩咐他届时顺道将你护送回京,你若是想四处游玩,他同样会沿途保护你,不过皇阿玛回銮之前,你必须返抵京城!”
我忍不住眉梢一扬,四阿哥凭什么以为我苦心布局两年,为的是区区一个月的“四处游玩”?!我一贯的深居简出,看起来像是那么热爱旅游的人么?!八阿哥如是认为,四阿哥亦如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游山玩水,而是一种随心所欲——不必事事担心着受人限制、招人话柄,日日担心着朝不保夕!
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不是任何人向往的生活常态!以往,我的人生中甚少有类似于害怕的情绪,可如今,我甚至开始害怕着同样的情绪会令我见不到不久之后的太阳!最初,我尚以为自己的性子不同于以往的佟佳.翎兮,好生调养必会好起来,可原来不是,一日活在那个宫里,我一日休想痊愈!性子中自以为坚毅的一面,仅仅可以表现于清晨再将午夜的梦魇尽数遗忘!
人心的矛盾之处在于,一旦遇到抉择,事后往往会觉得“唉,当初若是选择另外一边就好了!”四阿哥的执意某种程度而言可谓送给我的解脱,或许除去自由,我同样需要长久的时间、遥远的距离来厘清我不自禁的怀疑——当彼此始终把自己的希冀凌驾于对方之上,那么两者之间所谓的爱情,还算不算是爱情?
十三肃声道:“翎兮,不是我受四哥所托而不肯让你离开驻地半步!而是你若自行设法出去,难免和本就预备着觑隙而入的曹家走得太近!”曹家一向天高皇帝远,我倒真不清楚他们在九龙夺嫡里是什么样的立场,不过……再没兴趣知道!我淡淡道:“明日始终是必须成行的,往后不再来往便是了!”
短暂停留的城镇没有察看环境的时间与意义,如今我亦只需要一日的时间来勘察、拟定路线和计划,再下一次,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十三略一颔首,似是松了一口气,柔声劝慰道:“翎兮,回京待风声过去,你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若是四哥不肯,我去替你说项!你平心静气一些,千万不要一时意气……你知道,你说那句话,四哥险些气疯了!”
我闻言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手腕上的淤青历时十数日方告褪尽……
严格来说,八阿哥不算骗我——他的确什么也没做,没说我和九阿哥的合作、没说我打算出逃,仅仅是把账本交给四阿哥和十三,提供他们借鉴隆科多以往处理财产的方式,继而查证贿款的去处,不过是“顺道”给出一个前后关联起来的点罢了!
十三是于我之前请求康熙准我扈从的,是故没有怀疑过我提出的南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亦难怪他们想不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我身为皇亲国戚,不是轻易可以任之消失的身份!就如康熙,他之所以会做出同意放我出营这种不合常理规矩的举动,一则,他确实喜爱我;二则,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有逃宫这等“荒谬”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