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谈话太过漫长,是什么驱使了我不顾一切来到交泰殿。我在这一刻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愚蠢,并极不情愿的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或许我对赵易寒也并没自己想象的那般在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什么是爱,世上是否真正存这种感情,抑或那不过是世人自我慰藉的幻觉。我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仁妃的脸孔而她亦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她姣柔的眉目间隐藏着某种贯看人世的漠然,我这才终于明白自己是无法打动她,我们历经的苦难远不足以打动她。我兀自出神的咀嚼着这个苦涩的事实,哭泣的欲望都梗咽在喉间凝固成一块沮丧的沉默。
我本能的想要转开脸不再与她对视,可也就在这时,仁翠大妃忽然没有征兆的向我伸过手来。我仰起头向后躲避,她的手指却早已经先于动作异常灵活的捉上我的脸颊。她的指腹纤软却又含蓄力量,拂过腮边时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总还不算太过愚钝。”只见她支起一片白皙的手掌半眯着眼睛。圆润的唇瓣开合间勾勒出一道仿佛笑意的弧度。
可是这句赞美几近讽刺让我无言以对,我愤懑的挣扎着想要别过脸去,与此同时仁妃也碰巧就势松开手指。
“怎么了,是不是心里怨极本宫?”她一边重又将手笼回衣袖一边悠然娴雅的开口道,“也罢,不妨就与你说个清楚,省得白白担此恶名。”言讫,仁翠大妃向后靠了靠,面上复又挂起一副嘲讽的神色漫声道:“知道我为什独拎你出那囹圄而把你弟弟扔在牢里不管?”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然而在她的注视里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这世上与赵易寒血脉相连的仅我而已,或许长期分离使得我对他的了解不若旁人,可是手足间的直觉告诉我他的确已经有过动作,虽然我还无法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这厢里正在惶恐不安,那边仁翠大妃却早将我的无措尽收眼底,待到赏玩够了,她才又不紧不慢地重拾前篇道:“还不是因为你那活宝弟弟,原本一个男子毫无缘由的现身**就是重罪,如今他又谋刺未遂可谓罪上加罪,我本来好意安排他离开宫廷,从此于乡野安然度日。谁知他竟然不识好歹,执意要求本宫为他脱罪。”
她说到这里仿佛言不胜意,顿了一顿竟嗤笑出来;“他要做此打算倒真不如找皇上商量,臣妾一个小小的宫妃,哪儿来这么大的能耐。”
直到一席言罢,仁妃依旧端坐榻前满面盈盈的笑意。殿外突兀的略过几声更鼓,三长两短,原来不知不觉间夜已这样深沉。我不禁再次将目光投向仁翠大妃,跳动的烛火里,她幽丽的眸光随着光影飘忽明明灭灭。我是不得不佩服仁翠大妃,仅是单纯将真相陈于案前就已经令我无力招架,不难想象在我之前她和赵易寒就已经有过交锋,但毫无疑问,那次交锋也以赵易寒败北告终。命运兜兜转转最终却以这种无法企及的方式遁入轮回伊始,而我就好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无论怎样勉力挣扎终也只是徒劳。我想自己是没有理由再怪罪仁翠大妃,可我亦无法怨恨赵易寒,高傲如他,知他若我;对于一个向来自负尊贵的王孙贵胄,还有什么比沦为贱民更不能忍受。何况赵易寒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财富,权势,父母,故乡,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终于明白那个大雨的早晨他为何始终不肯回头,这一刻我仿佛能听到他内心的绝望;就让我殒去吧,我宁可不要卑贱的活着。
然而作为他的姐姐,我又怎么能眼看他这样白白送了性命。一念及此我就再也做坐不住,急忙爬起来朝着仁翠大妃就下拜道;“娘娘,求您别和我弟弟计较,就帮他出宫吧,做个平凡百姓也总不枉我母亲舍命为他争那一场。”我一面行礼一面急切的看向仁翠大妃。
说起母亲,仁翠大妃也不由沉默下来。似乎转瞬之间她即敛去了面上所有笑意,我惴惴的盯着这张陡然失去表情的脸孔,徒劳的想要寻觅到线索;可是一切无迹可察,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前时显而易见的情绪转眼都不知所踪,竟让我忽然莫名生出某些不祥的预感。
然而很快,这预感便应验了。
“太晚了…。”只听仁妃平淡无波的声音如是在耳边响起。“这类计议若无当事人配合怎么可能成事,何况如今庭审已结,义禁府那里也早就定案,即便圣上出面恐怕是回天乏力。”
“那,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忍不住急声问道。
“办法自然是有;”见我着急,仁妃反而愈发缓声漫语。窗外岑夜若水,而我和仁妃便沉在这水底。这春天的夜晚太过安静,没有月色。没有秭归飘渺的吟唱。我看到仁妃的眼光伴着烛影轻微闪烁,但一忽儿又归于平寂。终于,在我迫切的注视下仁妃轻叹一声,方又缓缓开口道:“还记得你母亲的办法么,当初她原本准备桃代李僵拿你给那宋主使者充数。”
“所以?”
“所以这次能救你弟弟的人也只有你,你二人本就生的极像,我可以命人让你们……”。
“不!不!我不要!”近乎本能的,不等她言尽我就尖叫出声。我想我已经懂得她语中的示义:太晚了,如今我们已没别的办法,唯有让你以命相抵去牢里换那男孩出来。
言谈至此竟会这般结果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回想入足开京以来,怯懦也罢,卑微也罢,漫长的八年,我混混噩噩苟活在这乱世一隅,母亲拼命换来的生的机会于我而言远不若赵易寒那般意义重大。但我确也不愿这样凄惨的死去,纵然想要挽救赵易寒,可这样身陷囹圄,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孽,身负屈辱而身首异处亦是无法可想。怯懦如我,卑微如我,我曾满以为自己不会贪恋入如此不堪的生活,却不想临末,对于死亡的恐惧依旧占据了上峰。
我愤怒的瞪大眼睛,死死的盯住仁妃好像一只待战的公鸡。然而对于我的反应,仁翠大妃却似乎出奇平静。只听她又拾起先前那把散淡腔调,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稍等片刻,她又起身吹熄了案上烛火。转眼之间一方孤屿般的光明也没入黑暗。我听到殿外传来轻捷且齐谨的步伐,由远及近,间夹细碎玉石撞击的嘈杂。紧接着,室门应声而启,婢妇手持宫灯鱼贯而入,点灯的点灯,侍立的侍立,仁妃侧首支使役婢撤去早已冷透的茶水,偌大的寝殿顷刻又恢复一派如故井然。我看着自顾穿梭忙碌于左右的婢女,每一个都极有默契的不言语绕过我去,放眼四望,恍惚间竟生出一种挥拳向虚空的茫然。又见仁妃颔首冲着站在一群女官身后的尹尚宫道:“明贞,带她回书馆去吧。”
原来尹尚宫名唤明贞,尹明贞。可是这样对我又算什么,已经完了?这就是结束?那赵易寒该怎么办?难道要这样放任他去送死?我看着缓步朝我而来的尹明贞,母亲和赵易寒的脸孔轮番在脑海中闪过。我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没有选择,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始终如此。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赵易寒丧命,即便如此懦弱,亦没有勇气抛下他独自生活。想必这一点仁翠大妃也很清楚。那是我的过去,母亲为了夫族香火义无反顾的将性命叠加在儿子的肩上,而我只是一个侥幸偷生的无用的女孩,又怎么能在此时因畏死而贪薄了这份情谊。
我看到尹尚宫已经来到我面前,见我没有反应有些疑惑的微微蹙起眉头。几名宫婢合力;小心翼翼抬进上呈宵膳的紫檀木几,几上银和骨瓷的餐器在烛火熏染下交相辉映出一片柔美的光昏。一位年长致密支起长干细心的点燃殿内悬置的纱罩宫灯,一盏、两盏;整个厅堂逐渐由晦暗变的通明,一如我现在的心。
婢女已经将膳几呈至仁妃面前,侍餐与试味的尚仪簇拥上来,离了这里只怕再没别的机会,话到口边,我已顾不得什么礼义说辞,勉力排开人群冲着仁妃就大呼道:“我去。”
殿上诸人显是被我的举动惊到,一个个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直直看向我。就连仁妃也同样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曾有片刻我也被她茫然的神情所迷惑,但转眼又好似清明开来。她自然知道我话中的意思,可她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什么也不说。于是我索性跪了下来,面向人群朗声道:“启禀娘娘,奴婢有罪。”
果然,只见仁妃闻言眸光轻闪,继而满面兴味盎然道:“哦?何罪之有?”
“奴婢曾于宫变当日受人之托前往交泰殿,后欲趁乱遁走却不幸被人觉察。而那时奴婢的胞弟也恰巧有事路过此地,故因容貌相近而被错认作奴婢拿去问罪。如今听闻他不日就要问斩,奴婢念及同胞之情心中实乃愧疚难当,遂特来禀明娘娘,娘娘宽仁,望能助奴婢悔当时之错,澄清经过以救阿弟性命。”言罢我也不看众人表情,自顾于座前行大礼,长拜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