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荆笙看着近在咫尺的赵宅,心情复杂。
在这个家里,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愤怒失望的青春期,成年后,如无必要,他极少再踏足。
在那最灰心痛苦的几年里,他也曾经愤而离家过,可最终却只能回到这里。那时,他就明白,他始终无法摆脱赵家,而爷爷,也容不得一个仇恨赵家、脱离赵家的孙子。
赵家,毕竟给了他安稳的孩童时代,让他褪去天真、青涩、莽撞后,成长为现在的这个赵荆笙。
这几年,他和赵家维持着最基本的联系。而那种表面的平和,似乎也因为肖茯而有龟裂的迹象。
自从几个月前,他带着肖茯赴宴,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就不断接到赵家各人的“关心”,只是因为爷爷的沉默,让其他人摸不清情况,不敢太过分。
赵荆笙明白,关键是爷爷的态度。如今爷爷的态度暧昧不明,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他有信心对肖茯的感情矢志不渝,可是他却无法保证,在赵曾两家的打压下,是不是能让肖茯有安稳的生活。
也许,直面抗争,最后也能得到他想要的局面,可是,他不想再让肖茯承受无端的迁怒了。既然有其他更和缓的方法,他又何必硬抗?不过是牺牲一些自己小小的意愿而已,为了肖茯,都值得。
赵荆笙抬手看下手表,想到这个时间肖茯应该已经起床了,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轻快起来。晚上回去,肖茯便等在家里了。
他是第一次刚出门,就期盼着回家了。
赵荆笙打开车门,走下车,深深吸了口气,才起步走进去。
***
周六的上午,掩映在茂密树叶中的赵宅显得格外静谧。
知了集体的唱鸣声高高低低地在树林间起伏,哀叹着即将走到尾声的夏日和它们短暂的生命,数日后,现在还大声吟唱的它们便要尘归尘土归土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又是一个新的时节了。
厨房里,赵慧芳有些心不在焉地鼓捣着手上的面粉,不时竖着耳朵静静听一会儿,不时又朝着门外张望几下,连赵妈奇怪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也没注意。
自从举家搬到S市后,周末只要没事,她都会到赵宅来。因为赵岩秉前几天曾提到过有些想念以前老太婆在时拿手的面疙瘩,今天她特意亲自动手和面粉,可这会儿,她的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到手上的那团面粉上。想了想,她放下面团,洗净了手。
“赵妈,我出去打个电话,你继续来和面,记得要按着一个方向揉。”
书房里,赵岩秉和赵荆笙对面坐着,中间棋盘上,横七竖八地放着黑白的棋子,看上去倒是势态均衡,不相上下。
赵荆笙右手上食指和拇指轻捏着一个白子,微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赵岩秉看着面前的孙子,心里暗叹了口气。
他和赵荆笙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气氛和谐地下一盘棋了?大概有十年?还是十五年?似乎自从赵荆笙的妈妈过世后,他就很少和自己说话了,甚至很少开口说话了。十几岁的孩子,整天闷在房间里,原本还算开朗的性子,一下子变得沉闷了起来。
说起来,所有的孩子里,就属阿笙和他长得最像了。阿笙小的时候,他抱着出去,人家都说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不笑的时候。而这几年,他慢慢地衰老下去,而阿笙则一日更比一日冷漠,就算笑着的时候,也似乎没有温度。直到上次,他带着那个丫头回来。他才明白,原来他不是没有感情,他只是对着赵家没有感情了。
赵岩秉盯着面前的孙子,徒劳地在他脸上找着当年那个哭闹踢打的孩子的影子。
毕竟岁月不饶人呀,自己老了,而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了无踪迹了。看着赵荆笙沉稳俊挺的脸庞,赵岩秉不知道是欣慰还是遗憾。这些年的隔阂,让当年极其亲近的情分,几乎都消失贻尽了。如今,维系着他们的,除了那份血缘的羁绊,还剩下多少情分?
幸好,老太婆早去了半年,否则指不定要多伤心呢。如果老太婆还在,她会不会怪自己?当年,她最疼的就是阿笙了。老二经常不在家,二媳妇身体不好,阿笙几乎算是他们俩老拉扯大的呀。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
赵荆笙安静地数着棋盘上的黑白子。赵岩秉靠着椅背,轻轻啜了口茶。书房里一时静寂无声。
“我输了一子。”赵荆笙摊开手上的一粒黑子,神情舒缓地抬头看向赵岩秉。
赵岩秉盯着赵荆笙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掌心,摇了摇头,叹道:“老了,想当年,你至少要输我十子呢。”
赵岩秉的语气很是感叹,神情晦涩,似乎在遥想当年,让赵荆笙一时拿不定他的意思。
前几天,他就打来过电话,说是今天回来。上午他一到,赵岩秉让他到书房,然后就拿出棋盘,说要和他来一盘。
爷爷没有摆出那副严厉的神色,反而平静地和他对弈了一句,现在又是这样的感叹。
这样平易近人的爷爷,他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了?赵荆笙神情有些恍惚。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赵岩秉的声音露出难得的老态。
赵荆笙心里一震,抬头看着显得有些疲惫的赵岩秉,神情一怔。
“爷爷……”
“你是不是怪我当年没有阻止你爸爸,间接害死了你妈妈?”赵岩秉盯着赵荆笙,继续问道。
赵荆笙的心里泛起酸涩,一股掩藏已久的痛楚涌上心头,虽然经过多年时光,那些尖锐的锋角已经渐渐磨平,可是,此刻突然揭开,仍是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他轻轻阖上眼,心头情绪翻腾。良久,他再次睁开眼,却已一片清明。
“是。”赵荆笙没有掩饰。
“当年我恨你,恨这个家,恨害死了妈妈的所有人。”
往事似乎历历在目,赵荆笙的眼前仿佛还有那么个瘦弱的身影,用变声期的暗哑嗓音,叫嚣着:“我恨你们,就是你们害死我妈妈的!”神情倔强,脸上却是泪水模糊。
赵荆笙扯了下嘴角,苦笑了下。他没想到爷爷会在今天和他谈这些,和妈妈相关的话题,在当年他恍然大悟后,就再也没有和赵家的人提起过。
可是,他却有些明白爷爷的用意。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就是他和赵家隔阂,和爷爷疏远的关键。
看着对面赵岩秉的身姿几十年如一日的笔挺,可是从来都是刚硬的短发却已像罩上了一层白霜,一贯严厉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爷爷真的已经老了,似乎从妈妈过世后,他就没有再好好看过他了。
赵荆笙今天才知道,原来,爷爷一直在意着。
“当年,我是恨的。可那么多年过去,爱也好,恨也好,原来的感情都已经淡了。以前,我记挂着过去,可是却不开心。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活着的人才最重要。爷爷,你也知道,前段时间,我和肖茯都经历了生死关头,那时,我才懂得,我该珍惜的是眼前的人,该努力争取的是将来的幸福。我不想再恨父亲,因为太累了,而他也并不值得。”
赵荆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来阐述自己的想法,等到说完,他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聊起妈妈了。
时间果然就是最好的疗伤药,再大的伤口,日久月深,都会慢慢结疤。
“唉,你和你爸爸的事情我就不参合了,我老了,也没那么多的心力了,只是他毕竟是你爸爸呀。”赵岩秉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孙子,语气稍稍停顿,“但是,琪琪到底有什么不好?你们从小认识,青梅竹马。不像当年你爸爸和你妈……你沉稳内敛,琪琪开朗聪慧,郎才女貌,最相配了。有她陪着你,我也能放心。况且,你奶奶也很喜欢琪琪,以前就说过,要琪琪嫁给你。如果你是因为我和你爸爸的态度,那对琪琪并不公平。”
赵岩秉的这番话,并没有多少怒气,似乎是纯粹的疑惑。
“爷爷,我和肖茯的事情,和其他人或者事并没有关系。感情,也并不是认识的时间长短就可以解释的。只能说,我和肖茯最契合、最适合,我能看到的人只有她。曾琪再好,和我也无关,对我来说,以前她是我认识多年的妹妹,现在,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但是只要她再想伤害肖茯和她的家人,那我就不会再客气。”
“你就不怕因为她一个人,惹火我和你曾爷爷吗?你该知道,我们两家能给你助力,比她一个人可是多得多了。如果你失去了一切,她还会对你不离不弃吗?”
“我想,没有其他外力,靠我自己,我也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而肖茯,她刚认识我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她是个简单的人,我也只想和她一起过简单的生活。”
赵荆笙的语气坚定,神情坚毅,平和的语气,明确地告诉他,这些话并不是一时意气。
赵岩秉暗叹口气,自己的孙子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了,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儿,可以抗争到底呀。他有些欣慰,至少,这个孙子,比他老子要出色多了。
如今,阿笙能和他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谈话,他也该知足了。或许,他也该感谢那个姓肖的小丫头,如果不是她,也许今天,阿笙根本不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
男人,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儿,就会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