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一问:「『度量褊浅,规模卑狭』,只是一意否?」曰:「某当时下此两句,便是有意。」因会坐间朋友各说其意。叔重云:「『度量褊浅』,言容纳不得也。管仲志于功利,功利粗成,心已满足,此便器小处。盖不是从反身修德上做来,故规模卑狭,奢而犯礼,器小可知。器大,则自知礼矣。」时举云:「管仲以正天下正诸侯为莫大之功,却不知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底事,更大于此。此所以为小也。」先生曰:「必兼某上面两句,方见得它器小。盖奢而犯礼,便是它里面着不得,见此些小功业,便以为惊天动地,所以肆然犯礼无所忌也。亦缘他只在功利上走,所以施设不过如此。才做到此,便不觉自足矣。古人论王、伯,以为王者兼有天下,伯者能率诸侯。此以位论,固是如此。然使其正天下,正诸侯,皆出于至公,而无一毫之私心,则虽在下位,何害其为王道。惟其『搂诸侯以伐诸侯』,假仁义以为之,欲其功尽归于己,故四方贡赋皆归于其国,天下但知有伯而不复知有天子。此其所以为功利之心,而非出于至公也。在学者身上论之,凡日用常行应事接物之际,才有一毫利心,便非王道,便是伯者之习,此不可不省察也。」或云:「王、伯之分,固是如此。然邵康节多说『皇、王、帝、伯之道』,不知皇、帝与王又有何异同?是时使之然耶?」曰:「此亦是其德有厚有薄。皇与帝终是自然。然黄帝亦曾用兵战斗,亦不是全然无所作为也。」
问:「『管仲之器小哉!』器,莫只是以资质言之否?」曰:「然。」「若以学问充满之,则小须可大?」曰:「固是。」曰:「先生谓其『度量褊浅,规模卑狭』,此二句尽得器小之义否?」曰:「前日亦要改『度量』作『识量』,盖才说度量,便只去宽大处看了。人只缘见识小,故器量小。后又思量,亦不须改。度量是言其资质,规模是言其所为。惟其器小,故所为亦展拓不开。只欲去后面添说所以如此者,只缘不知学以充之之意。管仲只缘器量小,故才做得他这些功业,便包括不住,遂至于奢与犯礼。奢与犯礼,便是那器小底影子。若是器大者,自然不至如此。看有甚功业,处之如无。胡文定春秋传却只以执辕涛一事为器小,此太拘泥。」因言:「管仲相桓公以伐楚,只去问他『包茅』、『昭王不返』二事,便见他得如此休。据楚当时,凭陵中夏,僭号称王,其罪大矣!如何不理会?盖才说着此事,楚决不肯服,便事势住不得。故只寻此年代久远已冷底罪过及些小不供贡事去问,想它见无大利害,决不深较。只要他稍稍追听,便收杀了。此亦是器小之故。才是器小,自然无大功业。」
问:「『管仲之器小哉!』此是孔子说管仲胸中所蕴及其所施设处,将『器小』二字断尽了。盖当时之人,只见管仲有九合之功,将谓它大处大故。孔子却见它一生全无本领,只用私意小智做出来,仅能以功利自强其国;若是王佐之才,必不如此,故谓之『器小』。盖奢与僭,便是器小之人方肯做。然亦只是器小底人,一两件事看得来。孔子『器小』两字,是包括管仲一生,自本至末,是个褊浅卑狭底人。」曰:「管仲固是用私意小智做出来。今为管仲思量,看当做如何方得?」某云:「须如孟子告齐梁之君,若不可,则休。」曰:「是时周室犹未衰,此最是难事,合为它思量。」直卿云:「胡文定公云:『当上告天王,下告方伯。』是时天王又做不起。桓公系是方伯了,也做不得。是时楚强大,几无周室。若非桓公出来,也可虑。但管仲须相桓公伐楚了,却令桓公入相于周,辅助天子。」曰:「是时有毛韩诸公皆为天子三公,岂肯便信得桓公过,便放桓公入来。」又云:「若率诸侯以朝王,如何?」曰:「也恐诸公未肯放桓公率许多诸侯入周来。此事思量是难事,又也难说。」南升。
问:「规矩如何为大器?」曰:「这一个物事方,只是这一个物事方,不能令其它底如规可以令天下物事圆,矩可以令天下物事把这一个矩看,要甚么皆可以方,非大器而何!」
萧景昭举杨氏曰:「道学不明,而王、伯之略混为一涂,故闻管仲之器小,则疑其为俭;以不俭告之,则又疑其知礼。」先生曰:「恐『混为一涂』之下,少些曲折。盖当时人但见有个管仲,更不敢拟议他,故疑器小之为俭,又疑不俭之为知礼。」
问管仲小器。曰:「只为他本领浅,只做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扬雄说得极好:「大器其犹规矩准绳,无施不可。」管仲器小,只做得这一件事。及三归反坫等事,用处皆小。上蔡说得来太小,如曰:『则其得君而****,夫岂以天下为心哉,不过济耳目之欲而已。』管仲又岂止如此。若如此,又岂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大凡自正心、诚意,以及平天下,则其本领便大。今人只随资禀去做。管仲资禀极高,故见得天下利害都明白,所以做得许多事。自刘汉而下,高祖太宗亦是如此,都是自智谋功力中做来,不是自圣贤门户来,不是自自家心地义理中流出。使高祖太宗当汤武,固自不得;若当桓文,尚未可知。」问:「使二君与桓文同时,还在其上,还出其下?」曰:「桓公精密,做工夫多年。若文公只是六年,一作「疏浅」。已自甚快。但管仲作内政,尽从脚底做出,所以独盛于诸侯。汉高从初起至入秦,只是掳掠将去,与项羽何异。但宽大,不甚杀人耳。秦以苛虐亡,故高祖不得不宽大;隋以拒谏失国,故太宗不得不听人言。皆是他天资高,见得利害分明,稍不如此,则天下便叛而去之。如太宗从谏,甚不得已,然当时只有这一处服得人。」又曰:「汉唐与齐晋之时不同。汉唐甚仓猝。」又问:「谢氏却言子云之说不然。」曰:「他缘是快,只认得量浅底意思,便说将去:『无所往而不利,无所适而不通,无所为而不成,无所受而不可。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之,大器即此便是。如上蔡,只认得个『富贵不能淫』。」骧。集义。
子语鲁太师乐章
问:「『始作翕如也』,谓乐之初作,五声六律,合同而奏,故曰翕如。从者,放也。言声音发扬出来,清浊高下,相济而和。既是清浊高下相济而和了,就中又各有条理,皦然而明,不相侵夺。既有伦理,故其声相连续,而遂终其奏。言自始至终,皆条理如此。」曰:「此亦是据夫子所说如此。古乐既亡,无可考处。但是五声、六律翕然同奏了,其声音又纯然而和,更无一声参差。若有一声参差,便不成乐。且如一宫只得七声。若黄钟一宫,合得姑洗等七声。或少一声也不得,多一声也不得。」南升。
仪封人请见章
问:「古人相见,皆有将命之词。而论语独载仪封人之说,及出,便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是他如何便见得?」曰:「某尝谓这里尽好看。如何『从者见之』后,便见得夫子恁地?这也见得仪封人高处。据他谓『君子之至于斯,吾未尝不得见』。他大段见得好人多,所以一见之顷,便见得圣人出。大抵当周之末,尚多有贤人君子在,故人得而见之。」至之云:「到孟子时,事体又别。如公都子告子万章之徒尚不知孟子,况其它乎!」曰:「然。」
问:「仪封人亦是据理而言。若其得位失位,则非所及知也。」曰:「仪封人与夫子说话,皆不可考。但此人辞气最好,必是个贤有德之人。一见夫子,其观感之间,必有所见,故为此言。前辈谓『作者七人』,以仪封人处其一,以此。」南升。
子谓韶尽美矣章
问:「韶尽美尽善,武尽美未尽善,是乐之声容都尽美,而事之实有尽善、未尽善否?」曰:「不可如此分说,便是就乐中见之。盖有这德,然后做得这乐出来;若无这德,却如何做得这乐出来!故于韶之乐,便见得舜之德是如此;于武之乐,便见得武王之德是如此。都只是一统底事。」寿。
或问韶、武美善。曰:「德有浅深。舜性之,武王反之,自是有浅深。又舜以揖逊,武以征伐,虽是顺天应人,自是有不尽善处。今若要强说舜武同道,也不得;必欲美舜而贬武,也不得。」又曰:「舜武不同,正如孟子言伯夷伊尹之于孔子不同。至谓『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则同也』。舜武同异正如此。故武之德虽比舜自有深浅,而治功亦不多争。韶、武之乐正是圣人一个影子,要得因此以观其心。大凡道理须宽心看,使各自开去。打迭了心胸,安顿许多道理在里面,高者还他高,下者还他下,大者还他大,小者还他小,都历历落落,是多少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