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曾点。曰:「今学者全无曾点分毫气象。今整日理会一个半个字有下落,犹未分晓,如何敢望他?他直是见得这道理活泼泼地快活。若似而今诸公样做工夫,如何得似它?」问:「学者须是打迭得世间一副当富贵利禄底心,方可以言曾点气象,方有可用功处。」曰:「这个大故是外面粗处。某常说,这个不难打迭,极未有要紧,不知别人如何。正当是里面工夫极有细碎难理会处,要人打迭得。若只是外面富贵利禄,此何足道!若更这处打不个透,说甚么学?正当学者里面工夫多有节病。人亦多般样。而今自家只见得这个重,便说难打迭,它人病痛又有不在是者。若人人将这个去律它,教须打并这个了,方可做那个,则其无此病者,却觉得缓散无力。急这一边,便缓却那一边。所以这道理极难,要无所不用其力。莫问他急缓先后,只认是处便奉行,不是处便紧闭,教他莫要出来。所以说『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又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四方八面,尽要照管得到。若一处疏阙,那病痛便从那疏处入来。如人冢杀,凡山川途径,险阻要害,无处不要防守。如姜维守蜀,它只知重兵守着正路,以为魏师莫能来;不知邓艾却从阴平武都而入,反出其后。它当初也说那里险阻,人必来不得;不知意之所不备处,才有缝罅,便被贼人来了。做工夫都要如此,所以这事极难,只看『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一句便见。而今人有终身爱官职不知厌足者;又有做到中中官职便足者;又有全然不要,只恁地懒惰因循,我也不要官职,我也无力为善,平平过者;又有始间是好人,末后不好者;又有始间不好,到末好者,如此者多矣。又有做到宰相了,犹未知厌足,更要经营久做者。极多般样。」
先生过信州,一士子请见,问为学之道。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要教人做人。」
先生曰:「相随同归者,前面未必程程可说话;相送至此者,一别又不知几年。有话可早商量。」久而无人问。先生遂云:「学者须要勇决,须要思量,须要着紧。」又云:「此间学者只有过底,无有不及底。」在大桂铺说。震。
与或人说:「公平日说甚刚气,到这里为人所转,都屈了。凡事若见得了,须使坚如金石。」
旧看不尚文华薄势利之类说话,便信以为然,将谓人人如在。后方知不然。此在资质。
学者轻俊者不美,朴厚者好。
先生因言:「学者平居议论多颓塌,临事难望它做得事。」遂说:「一姓王学者,后来狼狈,是其平时议论,亦专是回互。有一处责曾子许多时用大夫之箦,临时不是童子说,则几失易箦。王便云:『这是曾子好处。既受其箦。若不用之,必至取怒季孙,故须且将来用。』大抵今之学者多此病,如学夫子,便学他『微服过宋』,『君命召,不俟驾』,『见南子』与『佛肸召』之类。有多少处不学,只学他这个。」
大率为善须自有立。今欲为善之人,不可谓少,然多顾浮议,浮议何足恤!盖彼之是非,****何事?亦是我此中不痛切耳。若自着紧,自痛切,亦何暇恤它人之议哉!
或言某人好善。曰:「只是徇人情与世浮沉,要教人道好。又一种人见如此,却欲矫之,一味只是说人短长,道人不是,全不反己。且道我是甚么人?它是如何人?全不看他所为是如何,我所为是如何,一向只要胡乱说人。此二等人皆是不知本领,见归一偏,坐落在窠臼中,不能得出,圣贤便不如此。」
因说:「而今人须是它晓得,方可与它说话。有般人说与眼前事尚不晓,如何要他知得千百年英雄心事!」
有一朋友轻慢,去后因事偶语及之。先生曰:「何不早说,得某与他道?」坐中应曰:「不欲说。」曰:「他在却不欲说,去后却后面说他,越不是。」
因论诸人为学,曰:「到学得争纲争纪,学却反成个不好底物事。」扬曰:「大率是人小故然。又各人合下有个肚私见识,世间书、人,无所不有,又一切去附会上,故皆偏侧违道去。」先生甚然之。
门人有与人交讼者,先生数责之云:「欲之甚,则昏蔽而忘义理;求之极,则争夺而至怨仇。」
每夜诸生会集,有一长上,纔坐定便闲话。先生责曰:「公年已四十,书读未通,纔坐便说别人事。夜来诸公闲话至二更,如何如此相聚,不回光反照,作自己工夫,却要闲说!」叹息久之。
有侍坐而困睡者,先生责之。敬子曰:「僧家言,常常提起此志令坚强,则坐得自直,亦不昏困;纔一纵肆,则嗒然颓放矣。」曰:「固是。道家修养,也怕昏困,常要直身坐,谓之『生腰坐』;若昏困倒靠,则是死腰坐矣。」因举小南和尚少年从师参禅,一日偶靠倚而坐,其师见之,叱曰:「『得恁地无脊梁骨!』小南悚然,自此终身不靠倚坐。」又举徐处仁知北京日,早辰会僚属治事讫,复穿衣会坐谈厅上。徐多记览,多说平生履历州郡利害,政事得失,及前言往行。终日危坐,僚属甚苦之。尝暑月会坐,有秦兵曹者瞌睡,徐厉声叱之起曰:「某在此说话,公却瞌睡,岂以某言为不足听耶!未论某是公长官。只论乡曲,亦是公丈人行,安得如此!」叫客将掇取秦兵曹坐椅子去。问:「徐后来做宰相,却无声誉。」曰:「他只有治郡之才。」
有学者每相揖毕,辄缩左手袖中。先生曰:「公常常缩着一只手是如何?也似不是举止模样。」
先生读书屏山书堂。一日,与诸生同行登台,见草盛,命数兵耘草,分作四段,令各耘一角。有一兵逐根拔去,耘得甚不多,其它所耘处,一齐了毕。先生见耘未了者,问诸生曰:「诸公看几个耘草,那个快?」诸生言诸兵皆快,独指此一人以为钝。曰:「不然。某看来,此卒独快。」因细视诸兵所耘处,草皆去不尽,悉复呼来再耘。先生复曰:「那一兵虽不甚快,看他甚子细,逐根去令尽。虽一时之难,却只是一番工夫便了。这几个又着从头再用工夫,只缘其初欲速苟简,致得费力如此。看这处,便是学者读书之法。」
留丞相以书问诗集传数处。先生以书示学者曰:「他官做到这地位,又年齿之高如此,虽在贬所,亦不曾闲度日。公等岂可不惜寸阴!」友仁。
先生气疾作,诸生连日皆无问难。一夕,遣介召入卧内,诸生亦无所请。先生怒曰:「诸公恁地闲坐时,是怎生地?恁地便归去强,不消得恁地远来!」
大有事用理会在,某今只是觉得后面日子短促了,精力有所不逮;然力之所及,亦不敢不勉。思量着,有万千事要理会在,自是不容已。只是觉得后面日子大故催促人,可为慨叹耳!
先生言:「日来多病,更无理会处,恐必不久于世。诸公全靠某,不得;须是自去做工夫,始得。且如看文字,须要此心在上面。若心不在上面,便是不曾看相似,所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只是『心不在焉』耳。」
先生不出,令入卧内相见,云:「某病此番甚重。向时见文字,也要议论,而今都怕了。诸友可各自努力,全靠某,不得。」
「讲学须要着实。向来诸公都见得不明,却要做一罩说。」语次云:「目前诸友亦多有识门户者。某旦暮死耳,不敢望大行。且得接续三四十年,说与后进令知,亦好。」
先生一日腰疼甚,时作呻吟声。忽曰:「人之为学,如某腰疼,方是。」在坐者皆不能问。泳久而思之,恐是为学工夫意思接续,自然无顷刻之忽忘,然后进进不已。痛楚在身,虽欲无之而不可得,故以开谕学者,其警人之意深矣!
因说工夫不可间断,曰:「某若臂痛,常以手擦之,其痛遂止。若或时擦,或时不擦,无缘见效,即此便是做工夫之法。」正叔退,谓文蔚曰:「擦臂之喻最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