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四月五日见先生,坐定,问:「从何来?」某云:「自丹阳来。」问:「仙乡莫有人讲学?」某说:「乡里多理会文辞之学。」问:「公如何用心?」某说:「收放心。慕颜子克己气象。游判院教某常收放心,常察忘与助长。」曰:「固是。前辈煞曾讲说,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今之学者理会经书,便流为传注;理会史学,便流为功利;不然,即入佛老。最怕差错。」问:「公留意此道几年?何故向此?」某说:「先妣不幸,某忧痛无所措身。因读西铭,见说『干父坤母』,终篇皆见说得是,遂自此弃科举。某十年愿见先生,缘家事为累。今家事尽付妻子,于世务绝无累,又无功名之念,正是侍教诲之时。」先生说:「公已得操心之要。」问:「公常读何书?」答云:「看伊川易传语孟精义程氏遗书近思录。」先生说:「语孟精义皆诸先生讲论,其间多异同,非一定文字,又在人如何看。公毕竟如何用心?」某说:「仰慕颜子,见其气象极好,如『三月不违仁』,『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如克己之目。某即察私心,欲去尽,然而极难。顷刻不存,则忘;才着意,又助长,觉得甚难。」先生云:「且只得恁地。」先生问:「君十年用功,莫须有见处?」某谢:「资质愚钝,未有见处,望先生教诲。」先生云:「也只是这道理,先辈都说了。」问:「仙乡莫煞有人讲学?」某说:「乡里多从事文辞。」先生说:「早来说底,学经书者多流为传注,学史者多流为功利,不则流入释老。」某即说:「游判院说释氏亦格物,亦有知识,但所见不精。」先生说:「近学佛者又生出许多知解,各立知见,又却都不如它佛元来说得直截。」问:「都不曾见谁?」某说:「只见游判院。薛象先略曾见。」先生说:「闻说薛象先甚好,只是不相识,曾有何说?」某说:「薛大博教某『居仁由义』,『仁者人之安宅,义者人之正路』。」「别有何说?」某说:「薛大博论颜子克己之目,举伊川四箴。」某又说:「薛大博说:『近多时不闻人说这话。』谓某学问实头,但不须与人说。退之言不可公传。道之在孟子,己私淑诸人。」先生云:「却不如此。孟子说『君子之教者五』,上四者皆亲教诲之。如『私淑艾』,乃不曾亲见,私传此道自治,亦犹我教之一等。如私淑诸人,乃孟子说,我未得为孔子徒也,但私传孔子之道淑诸人。」又说与同座二客:「如窦君说话与公别,池录作「此公却别」。不用心于外。」晚见先生,同坐廖教授子晦敬之。先生说:「向来人见尹和靖云:『诸公理会得个「学」字否?只是学做个人。人也难做,如尧舜方是做得个人。』」某说:「天地人谓之三极,人才有些物欲害处,便不与天地流通,如何得相似?诚为难事。」先生曰:「是。」问:「镇江耿守如何?」某说:「民间安土乐业。」云:「见说好,只是不相识。」先生说与廖子晦:「适间文卿说:『明道语学者:要鞭辟近里,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又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然,却与天地同体;其次庄敬持养,及其至则一也。明得尽时,渣滓已自化了;庄敬持养,未能与己合。」以下训」
先生问:「曾理会『敬』字否?」曰:「程先生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曰:「毕竟如何见得这『敬』字?」曰:「端庄严肃,则敬便存。」曰:「须是将敬来做本领。涵养得贯通时,才『敬以直内』,便『义以方外』。义便有敬,敬便有义。如居仁便由义,由义便居仁。」某说:「敬莫只是涵养?义便分别是非。」曰:「不须恁地说。不敬时,便是不义。」
学者理会道理,当深沉潜思。又曰:「读书如炼丹,初时烈火锻煞,然后渐渐慢火养。又如煮物,初时烈火煮了,却须慢火养。读书初勤敏着力,子细穷究,后来却须缓缓温寻,反复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贪多欲速,直须要熟,工夫自熟中出。文卿病在贪多欲速。」
公看道理,失之太宽。譬如小物而用大笼罩,终有转动。又如一物,上下四旁皆有所添引,如此则必不精矣。当如射者,专心致志,只看红心。若看红心,又觑四边,必不能中。列子说一射者悬虱于户,视之三年,大如车轮。想当时用心专一,不知有他。虽实无这事,要当如此,所见方精。
某说:「『克、伐、怨、欲』,此四事,自察得却绝少。昨日又思量『刚』字,先圣所取甚重,曰:『吾未见刚者。』某验之于身,亦庶几焉。且如有邪正二人,欲某曲言之,虽死不可。」先生曰:「不要恁地说。惟天性刚强之人,不为物欲所屈。如『克、伐、怨、欲』,亦不要去寻求胜他。如此,则胸中随从者多,反害事,只此便是『克、伐、怨、欲』。只是虚心看物,物来便知是与非,事事物物皆有个透彻无隔碍,方是。才一事不透,便做病。且如公说不信阴阳家说,亦只孟浪不信。夜来说神仙事不能得了当,究竟知否?」某对:「未知的当。请问。」先生曰:「伊川曾说『地美,神灵安,子孙盛』。如『不为』五者,今之阴阳家却不知。惟近世吕伯恭不信,然亦是横说。伊川言方为至当。古人卜其宅兆,是有吉凶,方卜。譬如草木,理会根源,则知千条万叶上各有个道理。事事物物各有一线相通,须是晓得。敬夫说无神仙,也不消得。便有,也有甚奇异!彼此无相干,又管他什么?却须要理会是与非。且如说闲话多,亦是病;寻不是处去胜他,亦是病;便将来做『克、伐、怨、欲』看了,一切埽除。若此心湛然,常如明镜,物来便见,方是。如公前日有些见处,只管守着欢喜则甚?如汉高祖得关中,若见宝货妇女喜后便住,则败事矣!又如既取得项羽,只管喜后,不去经画天下,亦败事。正如过渡,既已上岸,则当向前,不成只管赞叹渡船之功!」
圣人言语,一重又一重,须入深处看。若只见皮肤,便有差错。须深沉,方有得。夜来所说,是终身规模,不可便要使,便有安顿。
先生问:「如何理会致知格物?」从周曰:「涵养主一,使心地虚明,物来当自知未然之理。」曰:「恁地则两截了。」
先生问窦云:「寻常看『敬』字如何?」曰:「心主于一而无有它适。」先生曰:「只是常要提撕,令胸次湛然分明。若只块然独坐,守着个敬,却又昏了。须是常提撕,事至物来,便晓然判别得个是非去。」窦云:「每常胸次湛然清明时,觉得可悦。」曰:「自是有可悦之理,只是敬好。『敬以直内』,便能『义以方外』。有个敬,便有个不敬,常如此戒惧。方不睹不闻,未有私欲之际,已是戒惧了;及至有少私意发动,又却慎独,如此,即私意不能为吾害矣。」
窦问:「读大学章句、或问,虽大义明白,然不似听先生之教亲切。」曰:「既晓得此意思,须持守相称方有益,『诚敬』二字是涵养它底。」
窦自言梦想颠倒。先生曰:「魂与魄交而成寐,心在其间,依旧能思虑,所以做成梦。」因自言:「数日病,只管梦解书。向在官所,只管梦为人判状。」窦曰:「此犹是日中做底事。」曰:「只日中做底事,亦不合形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