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十郎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本来想的是为后面即将展开的讨价还价挣得部分的主动权,至少要吸引一下男子的注意力。
不过他现在发现效果似乎相当不错——又或者说好的过头了。
男子的目光没了一直以来的和煦,第一次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吉法师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比刚才的一本正经,而是闪闪发亮。
不太妙啊。
勘十郎赶紧深鞠一躬。
“小子并不知道这样的庭院该如何称呼,只是冒昧的想到佛典里的一句话,如果对伊藤大人造成了冒犯,还请务必原谅。”
如今的大乱世,被后人名为“枯山水”的独特艺术,除了近畿——或者说京都的几个寺院,尚未广泛流向日之本的列岛。
勘十郎能够认出如此的布置,也是托了那份“礼物”的福。
以臣下的身份来看,自己已经有一点过于高调了,还是闷声发大财比较好。
“无妨,无妨。主公的素养鄙人是知道的,勘十郎少主不必过虑呢。”
大概是刚才的话取得了一定的效果,男子的目光又回复了一直以来的和煦。
而且恐怕是因为身在庭院的原因,对信秀的称呼也换了。
危险,危险。
“两位还是快随我进屋吧,再晚一点恐怕就赶不上点茶的时刻了。”
三人鱼贯穿过这个庭院,走入一个面积相对较小的房间。
“差点忘了,二位的佩刀还请放下。”
吉法师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佩刀放在了推拉门的旁边。勘十郎照做了。
“说起来这里的主人不是伊藤大人吗?那今天点茶的人到底是?”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吉法师在放下佩刀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
“鄙人原本准备亲自招待二位少主的,不过今天有一位更适合的人来到清洲做客,就厚颜把他请了过来——此人虽然年轻,对于茶的理解却已经远在我之上了呢。这里的装饰也是在他给出意见以后重新设计的。”
男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微微的苦笑。
“我们到了——从现在开始,万不得已要讲话的时候,务必轻声细语。”
临时作为茶室的地方并不算大,不过却隐隐透着一种“简约”的感觉,与庭院的风格相类似。
而且,按照勘十郎的眼光,更显出一丝丝的“孤寂”在其中。
——难道说,负责点茶的人是——不会吧——
“这位是出身界町的田中与五郎大人,因为个人原因经尾张前往关东,他将会负责本次的招待。”
男子开口介绍点茶人的姓名。
一身素净的装束,面容虽然稍显年轻但是又融合了沉稳淡然,行为举止也隐隐约约有了独有的气质。
还真的是他!青年时代的!
虽然早有预感不得不和这一位见面,不过在这个时候看到二十多岁的“天下三宗匠”之一,勘十郎还是觉得有一种严重的不真实感。
也许这个时代的田中与五郎还不曾为人所知,不过后世的他会以另外两个名字在日之本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千宗易”或者“千利休”!
“三位来的正是时候——还请捎等片刻。”
不愧是日后称为大宗匠的人:田中应该早已发现了三个人的到来,不过他专注在煮茶上的神态仍然一如既往,也并没有因为招待的人包含两个小孩子而显出不耐烦。
男子默默地坐在最内侧,勘十郎主动地在另一侧坐下,把正中间留给了吉法师。
不得不说田中哪怕是在年轻的时候,点茶和泡茶的姿态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看似行云流水,然而规定的动作和要达到的目标完成的却是无比的精准,一举一动都显现出了不寻常的协调感。
“不成敬意。”
相互行礼以后,田中开始把冲泡完毕的茶具递上来。
“有劳您了。”
点好的茶首先送到了男子手中,然后是吉法师,最后是勘十郎。
三人默默品着其中的滋味,一时无话。
“二位少主,可是品出了其中的不同?”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在默不作声的把茶汤喝光以后,男子开口询问。
“茶还是那个茶,可是味道却随着气氛的变化有了自己的不同——我对这种感觉不太好形容。”
庄重的把茶具放下,吉法师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
纵然有些许失礼,考虑到吉法师如今的年纪,却也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单从语言角度,这样的回复也很自然。
“勘十郎少主呢?”
男子的目光转向从进入房间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勘十郎。
“拜兄长的话所赐,我倒是想到了两句汉诗,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时候使用呢。”
——还好有老哥的话作为开场,不然还真的不好答上去。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这样的语句用在这里不知道是否合适呢?”
勘十郎对着点茶人的方向躬身一礼。
说句实在话,如果说上一句的出现还情有可原,这一句可是有文抄公的嫌疑了——照那个记忆的说法,这两句诗可是出自一百五十多年后一位如今的明国,后来清国西南的大高僧。
田中好像也被这两句诗所含的意义震惊到了,他在拜下还礼之前还轻微的走了一下神。
“不想勘十郎少主的话语如此带有意境,鄙人确实没有想到关于这个的问题。敢问平时的课业是否偏重于佛家呢?”
等等,话题偏了啊!
我们是来谈合作谈交易谈人才的,不是在这里讨论哲学的啊!
“并非如此。在下目前跟随着兄长一起学习,所做的课业更偏重与明国和本朝的各类史书——至于佛家用典还有学问,并非所长。”
勘十郎清楚明白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毕竟他可不想被劝诱到寺庙里出家——如今的日之本僧人可不全是随便娶妻生子的那种,绝大多数的戒律都是极度严格的。
“既然身在娑婆,就一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然而人的内心毕竟对那来之不易的,一时一刻的安宁有所向往。这也是您努力在这里营造的氛围,不是吗?可是,如果没有身在娑婆时的资本,我们又怎么样会有时间追寻这一时一刻的安宁呢?我想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