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好眠。
次日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屋外阴沉沉的,竟下起了濛濛细雨。
月落服侍我梳洗后,我便去找星晦。星晦的房间依然在我隔壁,只是,在当初的下人眼里,两个房间的主人对换了一下罢了。不过数月,屋内屋外,物事两非。
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许是出去练功了吧。咬咬嘴唇,我纠结起来。原本想去找若水把事情说清楚,可我心里总没有底气,所以来找星晦一起去,壮壮胆。现在倒好,他不在,我只能自己去应对了。
依赖?这个词猛然跃进脑海,我微怔。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开始依赖他了,从前那个坚忍的自己,早已化为了绕指柔。
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我身边了呢?人生一世,不过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八字而已。如今他还在我身边,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我在这陌生的时空,又能停留多少时间?也许明天我睁开眼,还是躺在自己那张小却温暖的床上,这里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梦中的人,自然是当不得真的。
扪心自问,若真是那样,我可能放下他?
也许会吧,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因为少了谁活不下去。可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叹口气,我转身,准备让月落给我带路,却正好看见了庭院正中的人。
他立在微凉的秋雨中,一袭黑色短打,周身笼了层淡淡水汽,俊颜有些苍白,更衬得他丰神如玉。唇角,依然是惯有的微笑,眸中略带倦色。院中的石榴荼靡一地,烈焰般的色彩。一眼望去,景与人,惊艳了我的视线。脑海中只反反复复荡着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出奇地应景。
这么鲜活的人,若说是梦,只怕谁都不会信。
“找我?”他只站了片刻便移步到我身边,眉眼瞬间温软下来,眼波盈盈,秋水微澜。见我点头,他望了眼月落,递个眼色。
月落敛衽一礼,退到了一边。
进了他的房间,他走到几旁,倒了盏茶递给我,“让我猜猜,你找我,是为了若水的事?”
点头。
他挑眉,眼底带了了然的笑意,“需要我去挑明?”
我撇撇嘴,“我可不是个什么事都让自己的男人担着的胆小鬼,这事我自己会解决,你不许插嘴啊!”说罢,我瞪起眼睛,作恐吓状。
他显然对“自己的男人”这称呼十分受用,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看着那张绝色的脸做出如此“狰狞”的表情,我眉梢抽了抽,一个“如来神掌”拍过去,“把你脸上傻笑收一收,跟我走一趟!”他这个样子,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一定会扼腕叹句“暴殄天物”。
方才见他一身水汽,此刻触及他脸颊,却是干爽滑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他定是以过人的内力将全身护住了。
想想一会自己的“下场”,我哀怨地瞥他一眼,换来他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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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在门口婷婷玉立,手上不知何时已捧了两把纸伞,星晦为我撑了一把,她便执了另一把前方带路。
我竟忘了,这已经不是在南山村里,衣食住行。自会有人安排好。
伞上绘着水墨花鸟,三人,两伞,于漫天细雨中,行成一纸流动的诗句。星晦将伞仔细遮住我,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仔细看去,似覆了一层薄膜,并无半分雨丝浸入肩头衣物。
内力,真是个好东西!
行至若水门前,我望着那扇冰冷的门,有些迟疑。他捏捏我的手心,无声鼓励。
咬咬牙,我轻轻扣了扣门扉。
这件事,多逃避一日,我心底的不安便多一分,倒不如,让那些狂风暴雨一次袭来,从今往后,不管是恨是怨,至少,我心底会舒服一些。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不愿让心底有一丝不快。
若水很快就来开了门,动作迅速的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她眼眶红红的,想必昨天又哭了一夜吧。
我心底一疼。
她见是我,轻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是空洞的,仿佛失了灵气的木偶一般,看得我心惊。而她出口的第一句话,更是让我无言以对。“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星晦轻轻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在我随若水进屋后,顺手关上房门,等在了外面。
屋里一时静默如死。
若水说出那句话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却站在那里,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一个事实:她知道了!
良久,我涩然开口:“灭村之事,因我而起,你的灭门之仇,如今,若向我讨还,我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凄凄一笑,“讨还?如果杀了你,我爹娘就可复生的话,我不会手软!可现在,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只不过在身上又多系了一条人命而已。况且,”她盈泪双眸凝住我,眸底清浅如许,“真正的杀人凶手,不是你。”她叹息,仿若吁出了胸臆间这十数日来的郁结,“雪儿姐,其实你不必自责的,这些事并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又何必往自己身上揽?我的仇人,在那高不可及的地方,终我一生,也许都不能亲手报仇了。”
我一时懵住了。原以为她会恨我,甚至会想杀我泄愤,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这原谅来得太容易,我几乎都要以为她是在唬我。“你不恨我?”
她“扑哧”一笑,“恨你?我初知这消息时,确实是恨你的,可是……”她往门外的方向瞥了一眼,“你猜,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恍然,他定是怕我受伤,提早来坦承一切,承了若水的恨意。
“雪儿姐,小庄哥哥,哦,现在应该叫星晦大哥了,星晦大哥他对你真的很好。今早他来告诉我真相,我情绪失控,抄了桌上的剪刀扎了他好几下,他一声没吭,只说,如果这样可以让我不恨你,他愿意受着。”出门时,我耳边还在回响着若水最后一句话。
抬眸望进他沉若寒星的双瞳,我失了言语。
他莞尔,“怎么,傻了?”
我伸手轻触他胸口,不出意料的见他眉头微皱。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下这些伤?
他轻轻拥我入怀,低沉的嗓音响在我耳际,“傻瓜,若水手劲小,我又用内力护着,不会出什么事。如果你受伤,我会心疼的。”
心,仿佛被置于温泉,暖意荡漾开来。这一刻,我没有去想将来,只希望,这一瞬,能凝成永恒。
多年之后,当我独自面对无尽黑暗时,仍清楚地记得,他唇角,暖如冬月旭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