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曾愿仗剑天涯,快意平生,也想过春风得意,马上看花。如今却是满腹经纶皆泡在了酒中,一腔抱负全揉碎在了脂粉里。真想一抔黄土把一切都埋了,还能得个干净。”雨打荷叶噼啪作响,独一人站在湖中小舟上,也未打伞,任大雨淋了个通透,平添了几许颓废惆怅。
“曾几何时我莫家姊妹兄弟几个在江宁府何人不称赞,何人不艳羡。只是如今……如今却是冬欠瑞雪,春无暖阳,只剩夏秋。”莫四郎走进船舱内,拿起舱内人泡好的茶一饮而尽,可惜清茗幽香,暖得了肺腑,暖不了心底的霜。
“赶紧去换件衣裳,着凉事小,你要是敢溅我身上水,这事可就大了。”话虽如此说,手上却将莫四郎手中的茶盅倒满,微微笑着,映到眼里,比那热茶还要暖上几分。
“寒冬欠瑞雪,暖春无暖阳。椟中玉已碎,奁钗半断折。大哥,我实在是难过啊。身上冷一冷,心里便不觉那么凉了。若是着凉便更好了,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家中不用听外面那些人的言语了。”说着又将手里的茶饮酒般饮尽,一甩衣袖果真溅了对面人一脸的雨水。对面人依旧微微笑着,只是这次却要比那春雨寒上了些许。
“碎玉有其锋,断钗尖且锐。花开正浓艳,”莫大郎缓缓擦去脸上雨水,将备好的衣服猛砸在莫四郎脸上,又悠悠然浅饮一口茶道,“总得有人护着簪花之人。你我兄弟二人难得这样坐在一起聊聊心事,每次你都这样抱怨,就不能有点长进。”
“长进不了了,”莫四郎边换衣裳边抱怨,“人家怎么说的,二哥文倚马可待,武万夫不当,三姐德能敢比蔡女,班姑。就你我,一个欠瑞雪,一个没暖阳。如若真是没本事也就罢了,我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听不得人说二哥三姐好,奈何……”莫四郎靠在一旁,深吸一口气,长久才复吐出,直牵扯得心肺一抽一抽地疼。“你我二人的凌云抱负,诗书才华是永远罩在男宠二字之下,绽不得六出飞花,也见不得春日暖阳了。”
“行了,外面那些话传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你不是因为这个,说说吧,是你二哥说你什么了?”莫大郎虽不及四郎貌羞百花,也的的确确是俊美非凡,此时略带戏谑地看了莫四郎一眼,倒让四郎愣了一愣,心里暗道若无那档子事,不知哪家闺秀有福能作自己嫂嫂,现在小侄子估计都能叫人了。小侄子会长得如何乖巧,自己还要蓄满了胡茬蹭他的嫩脸,看他委屈地扑进哥嫂怀里,或是气急地拿着毛笔欲甩自己一身墨汁。想到这心里越发黯然,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不再开口。莫大只当他觉得委屈,觉得这个弟弟还是太小。
“没有,二哥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好久都没说过什么了。”
“二弟也许久不曾搭理我了,天璇耿直明快,父亲这名字起得还真是恰当。你二哥眼里揉不得沙子,别怪他。”莫大郎说完径自苦笑了一下。半晌不见回话,抬头去看时才发现莫四郎紧紧攥着杯子,眩然若泣的样子却还强忍着不发,只一副眼眶红得彻底。莫大郎笑了,自己这又是那句话戳到这位小祖宗的心尖上了。
“大哥,可我们本不该是沙子的……”眼里的沙子,如今自己竟是这般的存在了吗。
“可在别人眼里我们是,”莫大郎狠狠心,再不管四郎的样子,“在别人眼里我们必须是沙子。”甚至在千百年以后的史书上,子子孙孙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我们都必须是沙子。春泥护花,而自己永永远远都是别人脚下的烂泥沙。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谁让对面的小傻子是自己亲弟弟呢。谁让自己亲弟弟傻得彻底却和自己一般身份。谁让……命运弄人,莫大暗自苦笑,自己怎么与对面的傻小子一般多愁善感了。
莫四郎叹了口气,“枢东,南璇,权北。当初先皇刚逝,就因为父亲曾在先皇胞弟三王爷和当今圣上之间有过犹豫,后来辅佐圣上登基,为表忠心,父亲将莫家男丁皆起了二字名,独独给三姐起了单字衡,明眼人都能看出父亲有意效仿前人双字贱名。暗示莫家卑贱,不敢有所他图。哥,你说这些太皇太后知不知道,若是知道的,又为何……她怎的狠得下心来这样对待莫家。就连现今你我想互吐心事,也只得在这糟糕的天气,寻得一个糟糕的地方,糟糕得没有旁人,才敢稍稍说上几句话。”
“许是知道的吧。”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这般为难。
“哥……我恨她啊。”
一时无话,只见船外雨较刚才微小,颇有几分云消雨霁的趋势,知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却谁都没有动。均看着船外左右晃动的荷叶,期许这雨下得大一点,再大一点,将船内外的天地隔开来,将船内外的自己隔开来。
深夜高楼,疏星皓月,有人不眠。
“你这奸商不在深山老林里装神弄鬼的,跑出来干什么?还是又看上谁了?”
“我看上了……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看上谁了?”唐宵朗声道,“还有谁是奸商!你说谁奸商呢!我为商多年从来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的,你去问问,那个与我买卖的人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居然说我是奸商!”唐宵气得直跳脚,指着老乞丐要讨个说法。
“你先给我打住,我且问你,当日那女子不是受你牵连,我看她挨得一脚可是不轻。害人不浅,不是奸商是什么?”老乞丐躲着某人不长眼的扇子说到。
唐宵停下来整整衣襟,不似刚刚癫疯,竟然也能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那女子腹中有子,只是时日尚早并未显形,她受男人一脚恐孩子不保,日后能否再有子也是未知了。”叹了一口气又道“那女子幼时有一玩伴,才德样貌皆强于她,因嫉生恨,她传谣败坏那姑娘的名声,不想以讹传讹,竟愈演愈烈,连那姑娘的父母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那姑娘受不住流言蜚语以及父母的责骂,找根绳把自己挂梁上了。姑娘死后她的父母后悔不已,奈何为时已晚,心伤至极,也随着去了。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却也实实在在害了人一家。故那女子命中该有这一劫。”
“呵,你还真会多管闲事。既然命中有这一劫那就顺其自然虽它去好了,总不必你这奸商亲自出手吧。”老乞丐看着天上的星辰,只当没看见唐宵狠瞪自己的一眼。
“是啊,劫就在那里,今世不显,或许来世就应验了。只是等到来世能说这劫是应验到同一个人身上了吗?或许来世的她善良宽容,或是贞烈慈孝,或是仁义忠勇,因今世所累,不得不受一世辛苦,想想还真是不公平啊。想来这或许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缘由了吧。如若来世她与她今世所害人是至亲,那对那受害之人来说到底是报了仇,还是又添了痛?佛家常说什么因果循环,终有报应,可是你说,那些来世享得福或是受的劫如何能抵得今生遭的罪做的孽,那些为了所谓福报而行的善又算得什么因。为了得而舍又算得什么舍。”唐宵瞟了老乞丐一眼,“所以要我说啊,何必等到来世,今世怨就今世了了吧,皆大欢喜。”
见老乞丐没什么反应,唐宵又接着道,“那孩子是那被害女子转世讨债来了,如今仇已报,她也该重去投胎了,轻轻松松活一世总好过害人害己。”唐宵折扇轻摇,做出风流潇洒的样子说道,“哎,如此一想,我还真真是个大大的善人。”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老乞丐抬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谁知是真是假。”
唐宵也不答话,随手拿下老乞丐耳边的花,“片花藏孤魂,只酒藉风尘。”轻轻一碾,那花便碎成了粉,被风带走,洋洋洒洒不见了痕迹。“随风遣香去,寥醉四海春。我只是见不得不平事罢了。”
唐宵有意开解老乞丐,可老乞丐却并不领情,“你也说是‘片花’‘只酒’了,如何醉得四海,香得过春。要我说还是‘任尔东风去,独卧百香深’的好,能醉得一人,便不算得劣酒。”老乞丐看向花落的方向,有些落寞。“管闲事,呵,傻子才爱管闲事。”
“那你就是天下头一号的大傻子,纵使千佳酿,只求醉一人,大侠,只是如此这般的你,心中可甘愿?”唐宵笑眯眯地看着老乞丐,似是想再找寻那人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眼前的人却是一股子颓唐,满身的浪荡。唐宵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甘不甘愿又能如何?总好过一时快意,一生悔恨吧。不求兼济天下,只求独善我身。今朝有酒,明日有醉,快哉一天是一天。”老乞丐长舒一口气,唇角微微挑起。
“那还是不甘愿,不如放下吧,大侠。”唐宵笑笑,“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扬名天下,这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
“你为何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