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浸泡过的东西总是会变得皱皱巴巴,连记忆都不例外。
有些画面不断在叶素馨脑袋里闪现,那些画面她串不起来,也连不上去。
她看到一个神色和蔼的老者慎重地将一块红玉交予她,她看到其他女孩儿向她投来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她看到前面摆着一扇如何也撞不开、砸不烂的大铁门,她苦苦敲打着铁门、放声哭号却无人回应……
她又看到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强行抢走了她吃饭的碗,她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人疯狂地追打着她,她看见龙暮天神色坚定地承诺不会让她有事,她看见落水的龙亦翔用力拍打着水面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啊——”
龙亦翔渐渐沉入水底的景象吓坏了叶素馨,她大喊着从一张老旧的床上惊醒,床铺发出的吱吱的声音提醒着她,刚才她看到的画面无非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实中没有奇怪的老者,也没有神秘的大铁门,只有为了逃跑而不慎溺水的她。她望了望周围,只觉得四周的环境十分陌生,这房间尚不及归龙府卧房的三分之一,屋内的陈设也非常简朴,从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上一层层的补丁来看,这间房子的主人应该并不富裕。
不论如何,看如今这个情况,她应该是获救了。
被救的欣喜感刚刚冒出个尖尖角,回想起龙亦翔为了她跃入水中最后还把浮木推给她的那个画面,这种欣喜便荡然无存。
他一直都不喜欢她这个惹是生非的“皇弟”,为什么还要救她呢?他说过他并非熟识水性,这种时候作壁上观才是硬道理,难道不是么?就算要救,又何苦把救命的浮木推给她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她只是想逃跑而已,并不想害死龙亦翔啊!
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但此刻嚎啕大哭已经没有作用,她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好为以后再做打算,可脑袋一偏,她却发现身边居然躺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人。
“龙……龙亦翔?!你没死?!你……你怎么会跟我躺在一起!”
并不是叶素馨不懂得“知恩图报”的意思,可现在,她的救命恩人居然以一副很不清白的样子与她睡在同一个床板上,还盖着同一床被子!
她秉着少女本能地抓着被子捂住胸口,然后抬起脚狠狠地踹了龙亦翔一下,试图把他踹下床去,可龙亦翔似乎昏死了过去,任凭叶素馨怎么踹都无动于衷。叶素馨一惊,不会是直接被踹死了吧?她连忙把手探进被子里,摸出龙亦翔的手腕为他把脉,他的脉象很虚,不过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叶素馨这才吁了口气。
“哎呀!你怎么起来了!”
叶素馨还没来得及把龙亦翔的手放下来,一个声音就忽然从房间门口传过来,声音来得太突然,吓得叶素馨一阵哆嗦,定睛一看,才发现房门口的门帘已被撩起,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妇女端着一个大铜盆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他们,她脸上的神情好似见到了神仙。
却见她急匆匆地放下铜盆,忙不迭地赶到叶素馨身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瞅了半天,竟丢出一句让叶素馨傻了眼的话,她说:“小姑娘哎……你……是神人吧?”
叶素馨一阵苦笑,她心想,我若是神人,早就“嗖”地一下飞出归龙府了,又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她尴尬地一笑,装出乖宝宝的模样,柔声道:“大婶你说笑了,我哪里是什么神人呀……大婶……这是哪儿?”
“你喊我邹婶就好!这里是邹家村。”邹婶哈哈一笑,接着又感慨道,“姑娘你命真大呀!我家三宝——就是我的男人——在河边发现你们的时候,你们只剩半条命了哎,你们都昏睡了两天了,大夫都说难得救好,真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我给你们换了干净的衣服,你们两个的衣服我都晾好了,待会儿可以换上……”邹婶吧唧吧唧地讲了一大通,叶素馨一直插不上话,直到邹婶问她,“姑娘,你们是怎么被冲到河里的哟?”
叶素馨平素说惯了假话,撒谎也是信手拈来,她酝酿了片刻,眼里便立刻有了眼泪,她带着哭腔道:“邹婶,我好苦命呀……我姓叶,名叫素馨,我本是都城一家小药坊掌柜的女儿,我爹去得早,药坊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人打理,累是累了点儿,可也算是自在。谁知哪天有个恶霸,非要我去当他的小老婆,他们人多势众,而我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敌不过他们,只好扮成了男装,带了些盘缠向北逃命……谁知道逃到桥边却不慎落水,要不是邹婶你救了我,我只怕早做了那河中鬼了……”
“苦命的孩子!”邹婶听着这“悲惨遭遇”,也差点掉下眼泪,她抽了抽鼻子,目光忽然瞟到叶素馨身边依旧昏迷不醒的龙亦翔,她又问,“这个俊小伙又是谁?”不等叶素馨编好答案,她竟自己猜测道,“哎呀!我知道了,是姑娘你的心上人吧!那恶霸要抓你回去,你便和心上人一起逃了,难怪难怪……”
叶素馨暗暗佩服邹婶的想象力,关于龙亦翔的身份,她还真没想出要怎么做设定才好,邹婶这么胡乱一猜,倒是解决了她的大麻烦,“邹婶……”她想起邹婶未有说完的话,便好奇地问,“你说‘难怪’什么?”
邹婶笑道:“难怪你们感情好啊!刚才我瞅见你拉着他的手啦!嘿嘿……你知道吗,我家三宝把你们从河边拖起来的时候,你们两个的手抓在一起,抓得好紧哎!”叶素馨心里咯噔一跳,她终于想起当她看到龙亦翔被水流吞没的时候,她也鬼上身般地撒开了浮木,拖着那条还在抽筋的腿潜入水中试着去救龙亦翔,抓到他之后她也就彻底失去了意识……邹婶又说,“昨天这个小伙儿发高烧,烧得是稀里糊涂的,可嘴里还在喊‘小心小心’、‘抓紧抓紧’,那该是对你喊的吧!有这么好的小伙子陪着,真是好哎!”
这些话说得叶素馨有点惭愧,她是一心逃跑,他却是一心在救她,就连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想着的都还是她。不过叶素馨心里也明白,龙亦翔救她无外乎是为了对皇族有个交代,根本就没有“感情好”这么一说,就算有感情,对龙亦翔而言这也只是“兄弟之情”,若没了这层关系,龙亦翔怕是连亲手淹死她的心都有了,所以,她还是得逃走,而且逃得越远越好。
叶素馨正构思着下一步计划,邹婶突然喊了起来:“哎呀呀!怎么教我给忘了,你睡了两天,这会儿也该饿了吧,刚才我叫三宝煮了些面,现在应该可以吃了,三宝!三宝!端碗面进来!”她叫起她家男人的名字,没一会儿,一个满脸憨笑的男人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钻进了房间,他的衣衫很是简陋,笑容却颇具光彩,黝黑的皮肤衬得两排整齐的牙齿愈发洁白,邹婶指着三宝得意地介绍道,“他就是我家三宝,个头大,力气足,换作别人可不一定能把你们两个扛回来。”
“啊……啊……唔……”三宝嘴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响,双手比划着叶素馨完全看不懂的动作,只有从那真诚的笑脸看得出,他的发出的所有声音、做出的所有动作都没有恶意。
“邹婶……这是……”叶素馨端着三宝递过来的热腾腾面条,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不会说话。
邹婶嘿嘿一笑,并没有介意什么,倒是很坦然地说:“我家三宝不会说话。他以前会说话的时候声音可好听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爱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哟我现在都背得出来。”她眼里闪现出幸福的光彩,可没过一会儿,那光彩便暗淡了下去,“有一次,三宝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有钱的老爷花了不少银子买了一个小官,然后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后来呀,有两个厉害的神人从天而降,把这个贪官狠狠地收拾了……当时我就觉着吧,这个贪官说的好像咱们邹家村的管事儿人,便多嘴问了一句‘这说的是不是邹启权邹老爷’,哪知道那邹老爷正和手下出来溜达,这句话正好给他的手下听了去,他们二话不说就要上来打人,三宝为了护着我,被他们打成重伤,治了好久才治好,可治好之后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岂有此理!”叶素馨猛地一拍床板儿,她头上的呆毛都要被气得直起来了,碗里的面汤也险些洒了出来,她愤愤道,“狗官!仗着自己有点钱、有点权就了不得了?!他以为老百姓是好欺负的么,看我不去把他……”说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己正在假装一个“弱女子”,太过彪悍的话,刚才演的戏就要穿帮了,她忙地咳了一声,又变作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嗲着声音道,“这些坏人……真是太坏了……怎么就没有人管管他们呢?”
邹婶叹了口气,“邹家村看着离都城近,可毕竟是小地方,有时赶上发大水,村子差不多得淹去一半,哪里有人会来管这种村子……”她说着,忽而又乐观起来,“不过河边的土地好,种下的庄稼收成都特别好,打渔也很是方便,只要力气大!肯干活!还是能够过上好日子的!”她回头笑眯眯地望了一眼三宝。
周围洋溢的温馨的泡泡,借着这股气氛,叶素馨卖力地扒了几口面,越吃越觉得可口。
看着邹婶和三宝,她忽地觉得,有时候幸福也可以如此简单。
“咳咳咳……”
一整猛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四周飘动的温馨泡泡,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差点让叶素馨把满口的面条喷出去。她囫囵咽下面条,简单抹了抹嘴,低头一看,她身边一直没有动静的龙亦翔不知什么时候脸色变得刷白,他眉头紧锁、不住地咳嗽,看上去好像十分痛苦。
“哎呀!怎么又变得和昨儿个一样了!”邹婶呼喊起来,她对三宝道,“快快!去找大夫!”
叶素馨也忙地把碗放到一边,再次摸出龙亦翔的手把起脉来,那奇怪的跳动频率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脉象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