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
农历八月廿六,秋分。
今日大凶,诸事不宜。
龙亦翔素来不相信黄历上所谓的吉凶宜忌,可当他被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团团围住时,他才觉得黄历上说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数了数对方人数,二十四名,再看看己方人数,三名。
确切地说,我方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两名——他,还有侍卫龙暮天——剩下的第三个人正呈抱头、撅臀、匍匐状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和那些扛着真家伙的黑衣人相比,这个人完全就是个战斗力为二的蠢货。
龙亦翔摇摇头,然后定睛看着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彪形大汉,只见那大汉威胁似地抖了抖手中的大环刀,厉声道:“多事的小子,没看黄历吗,今天可是大凶之日!识相的话就给我滚开,否则教你人头落地!”
“大凶之日?哼。”龙亦翔轻蔑地一笑,他优雅地拍了拍那身黄黑相间的华贵长袍,懒懒地抬了一下眉,淡淡道,“究竟这大凶会落到何人身上还有待考证。”
话音刚落,他便与贴身侍卫龙暮天杀入了敌人之中。
这是二对二十四的战争。
……
三个时辰前。
归龙府。
龙暮天皱着眉头看着黄历上的两行小字,他担忧地回头对身后正在检查着腰间宝剑的年轻人道:“少主,你真的要出门吗?黄历上说今日诸事不宜,实乃大凶,要不我们……”话未完,他那我行我素的少主龙亦翔已经走出了房间,龙暮天急忙追了出去,“少主……”
屋外的太阳太过晃眼,龙暮天本能地抬起手护住眼睛,待到眼睛适应了那阵强光,他才发现龙亦翔正站在庭院中间看着满庭秋色。
秋分是个好节气,金灿灿的秋阳洒在归龙府的主人龙亦翔身上,照得他宛若一尊金人,借着阳光,他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威严感也愈发明显。“暮天。”他回过头,用十分平静却又含着无限骄傲的口吻道,“我的决定,岂会因为所谓的‘大凶之日’而有所改变?”
他说着,望向了庭院一角被染成金色的藤蔓,它正以一副慵懒的姿态趴在架子上,藤蔓旁边的石桌上还留着他和龙暮天未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已经陷入秋困而无心恋战,庭院里的一池秋水宛若一个波澜不惊的出家人,除了偶尔有片树叶落到水面上激起的细密的水纹,其余时候水面一律是平整如镜,连水面倒映着的原本湛蓝得刺眼的天空看上去都温柔了许多。
“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凶之日会有的景致。”龙亦翔微微颔首道。
龙暮天就没有他家少主那般自信了,他跟随龙亦翔多年,早就摸清了自家少主的脾气,他也知道龙亦翔这是要出去做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怪这太平盛世。”
人似乎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动荡的时候期盼和平,和平之后又嫌不够刺激。这日子一旦过得安稳平和,便想去找些刺激的事儿来做做。龙家少主就是太过烦闷,近来又听了些民间传说,他沉寂了十年的心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些令龙暮天十分不安的传说都跟一个名字有关——十一殿下。
十一殿下是当朝国君的最小的儿子,国君对他宠爱有加。自从十几年前宫廷内部发生了严重骚乱,国君便下令各皇子十五岁之后一律搬出皇宫,所以一般皇子的府邸都建在宫外,唯有十一殿下在宫内拥有属于自己的行宫。非但如此,十一殿下还拥有种种特权,他不仅能够自由地入宫离宫,能不参与每日的朝拜,还能单独与圣上议政。
国君对他此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相传十一殿下虽然年纪尚小,但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懂行军用兵之道。全因为他,才让军队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让百姓安居而乐业,才让这个国家饱享太平。
可十一殿下有些怪癖,一来,他太过神秘,几年前他还在百官面前露过面,但近几年几乎没有官员见过十一殿下的尊容,二来,十一殿下不知何时变得放荡不羁,变得喜好游山玩水,更是对美食产生了颇大的兴趣,原本频频在宫中与圣上议政的他常常浪迹于宫外,每百日才回宫一次,为圣上出谋划策。
最近几日,这十一殿下做得更是过火,之前在别处游玩的他回到了都城,完成了“百日归朝”的任务后,便玩遍了都城大大小小的花楼,临走前非但不留下银两,还挑衅般地对花楼老板娘道:“这账,记在我皇家头上!”
这帐,谁人敢记?
百姓对这样的殿下又爱又恨,却无以表达,百官对这样的殿下又惧又恼,无奈没法儿发泄。
可龙亦翔却说:“我倒要去会会那十一殿下!”
会会十一殿下的方式很简单,调查,追踪,最后来个面对面。
龙亦翔不喜欢繁琐,他只负责完成最后一步,前面的调查与追踪都交由龙暮天来一一处理。龙暮天的效率一直很高,未经多少时日,他便查明了十一殿下目前的所在地——天香楼。
这是都城里最大的一家花楼,此花楼以两香闻名:一是美女身上的清香,二是美食散发的幽香。
从马车上下来的龙亦翔抬头望了望天香楼的牌匾,不禁皱紧了眉,这样俗气的名字他一点儿都不喜欢,他问龙暮天:“你确定是这儿?”
龙暮天回答道:“派出的人已经查明,十一殿下确实已经在这里吃了三天的霸王餐了。”
一听“霸王餐”三个字,龙亦翔便立刻发出一阵冷笑,几乎快要将全世界的不屑包含其中,“走,进去瞧瞧十一殿下的英姿!”
二人刚走至天香楼门口,还没把脚迈进去,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便从花楼里走了出来。她年龄稍长,不似花楼的姑娘那般年轻,那一身风骚的造型、一脸妖娆的浓妆、还有她手里标志性的小团扇,俨然一副天香楼老板娘的模样。
“哎哎,出去出去,今儿个我们天香楼不做生意了,你们赶紧……”她急匆匆地走出,也不管有没有看清来者是谁,便拿出那股泼辣劲儿开口赶人,眼见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老板娘的脾气便蹿了起来,“没听到吗,我说……哎!”她恶狠狠地一抬眼,却对上了龙家主仆二人的脸,这两张脸硬是把她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开了多年的花楼,美人儿她是见了不少,却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标致的男人。如今她才知晓“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这种句子所描绘的男人不止会出现在说书的人口中,现实中也是有的。且看龙亦翔那张细腻中又带健康之色的脸庞,那双贵气中又带柔情的眼眸,还有那似笑非笑的、微微勾起的薄唇……如果她知道“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这样的句子,她肯定会扑到他身边对他念上一百遍、一万遍!
老板娘的态度瞬间柔和了下来,她很是抱歉地对二人道:“二位公子,今儿个我们天香楼有位‘大人物’包场了……”她一边说,一边扭着腰朝龙亦翔那边贴过去,“如果二位不介意,就由奴家换个地方亲自来伺候二位吧……”
龙亦翔朝后退了一步,铁着脸道:“非常介意。”
非常介意。
简单的四个字让老板娘从肢体到表情通通僵住。她心中暗暗抱怨:“早上看的黄历果真没错,今儿个就是个大凶之日,不但某人依旧在这里吃霸王餐,还来了两个不识趣的男人!”她虽这样想,却还是勉强地维持着笑容,柔声道:“那……那二位还是请回吧……今儿个实在是不方便……”
“无妨,要的就是不方便。”龙亦翔说罢,无视老板娘的阻拦径直闯入了天香楼。
这天香楼筑了有三层之高,从楼外来看,层层皆是雕栏画栋,美不胜收,可楼内的景象却着实不堪入目——大厅中央的圆桌旁,某位客人正在毫无形象地纵情饕餮,一群衣衫单薄的妙龄女子围在他的周围,很伤风化地朝中间的客人抛媚眼、递飞吻、送秋波,还时不时地刻意制造些肢体接触……可那位客人完全不解风情,他压根儿都体会不到姑娘们的良苦用心,只是一个劲儿地吃着喝着,却见他一只脚很是不稳地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乍一看简直就是个一点儿也不威武的土豪!他一手执筷,以快得夸张的频率不停地往自己口中塞食物,另一只手则拽着一个巨大的鸡腿,偶尔才抽空咬上一口……
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十一殿下?
龙亦翔觉得可笑至极。
瞧他那身只见喜庆不见华贵的水红色长袍,本就不是一个皇族该穿的,那张粉嘟嘟、毫无威严之气的脸,本就不是一个皇族该有的,尤其是那头乱糟糟的被肆意束于脑后的头发,更是像极了市井流氓,最让龙亦翔无法接受的是,他额前翘起的那根呆毛还时不时地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左摇右摆……
“你确定他就是十一殿下?”龙亦翔不禁怀疑起他的身份。
“应是无错。”龙暮天道,“派出的探子回报,前些日子他在某家花楼吃霸王餐的时候,衣领被一位很……很急切的姑娘扯开了,肩上的那个‘标记’便也露了出来……何况,他已经在都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若为假,皇室一定会比我们先知道,并且杀他灭口了。”
龙亦翔点点头,继而与龙暮天一同朝十一殿下走去。
“殿下,您再……啊!”一位红衣女子正要把夹起的一小块儿片皮乳猪送入十一殿下的嘴里,突然腰间一紧,还未回过神,她已经转着圈圈被送出了几丈开外。
“冒犯了。”刚把她甩出去的龙暮天对她抱拳道,又张开手为龙亦翔排开道路,直直通向还在大口咀嚼食物的十一殿下。吃得忘乎所以的十一殿下此时已经蹦上了椅子,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享受着珍馐美食。
“下来。”龙亦翔走到他身边,抬头毫无顾忌地直视这位闻名已久的殿下的脸。
“唔?”十一殿下含着一嘴的鸡肉奇怪地瞅了一眼龙亦翔。
在龙亦翔眼里,他正在仰视的十一殿下着实没有一个殿下应有的模样,在他心里,一个殿下应该时时刻刻想着家事国事天下事,而不是在这种地方享受美食美酒美少女。虽说皇族中会在花楼制造些风流韵事的皇子也不乏其人,可就算是要出来风流快活,也该把自己的形象处理处理吧,虽然他面容清秀,可是这般满身油污,遍体酒气,能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殿下?
而在十一殿下眼中,他所俯视的龙亦翔也着实没有一个贵公子的模样,在他心里,一个贵公子进了花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招呼美食美酒美少女了,可他却盯着另一个男人看得入神。纵使他龙亦翔有双深不见底的眼,有张轮廓分明的脸,可也不能喜好男人啊!这算哪门子的贵公子?
抑或,他有龙阳之好?
想到这个,十一殿下不禁“噗”一下笑了出来,拜他一嘴尚未吃完的食物所赐,他那声“噗”最后几乎是喷了龙亦翔一脸碎鸡肉。
“喂,这位大哥,你要不要也来喝一杯?这里的酒不错哦……”十一殿下咽下嘴里残留的肉,眯着眼对龙亦翔笑道,顺便很友好、很亲密地把自己刚喝过的酒杯递了过去。
龙亦翔用手挡开他递过来的沾着油污的酒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我不好喝酒;第二,你不该叫我‘大哥’,你该换一种称呼。”
“啊?”十一殿下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后,便露出了“你该不会是女人吧!”的表情,却见龙亦翔的脸一黑,他立刻知道不对,便改口道,“换个称呼……嗯……譬——如?”他把“譬”字拖得很长,差点又喷了龙亦翔一脸唾沫。
“譬如……”龙亦翔简单地擦了擦脸,他黑色的眸子在说出后三字时变得无比幽深,只听他一字一顿道,“七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