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将的手停在了陈早灵魂之门的把手上。
木刺扎在肉里的疼痛让他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在门里,家杨在门外,不打开门反而对自己优势更大,更不用说还可以隔绝开家杨周身炫目的白光,以及聒噪的铃音。这样想着,他放弃了开门应战的最初想法。
掌管香皂力量的戒环老人曼彻安特早就消失不见了。杨将很久以前就习惯了这位不让人省心的“天使”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秉性,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提供多少帮助。
当精神行走在灵魂中时,必须付出更多努力,才能保持现实中肉体的存在。因此像这样进入灵魂一次,对精力、体力无疑都是巨大的消耗。杨将在灵魂中“奋战”之后,常会因为体力透支,直挺挺地躺倒在门里的广阔草坪上。每当此时,天使曼彻安特便会趁戒环被再次封印前的最后空当,从一丛丛符文中跳出来,哈哈笑着往高处一坐,就像刚刚坐在云松上那样,边捋他长长的白胡子边说:
“我不是躲,我这是锻炼你独立运用力量的能力。作为香皂的主人,你必须足够强大。”
杨将每次都闭着眼睛,呓语般地回敬他:
“扯淡。回你的戒指里去。”
——这是位力量极其强大的天使,是位比任何史料典籍都古老的天使,也是个怕事的天使,是个靠不住的天使。这个让人郁闷的事实,杨将接受得倒是很快很彻底。
咚咚的砸门声把杨将从记忆里拽出来。他笑着摇摇头,掸净身上的泥土,然后简单处理了一下被扎伤的右手食指。木刺还得意地留在扶手上,上面沾着鲜红的血迹,仿佛战利品。刚吸掉手上的残血,门外的噪音恰在此时戛然而止。警觉的杨将默不做声地倚靠在灵魂之“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透过薄薄的门板,杨将感觉到有人在抚mo“门”的那一面,发出嘶嘶的摩擦声。就在刚才,家杨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冲进这个灵魂,她的蛮力几乎让灵魂从肉体脱逃而出。现在她八成还没清醒。“门”外的世界没有方向,她单凭横冲直撞是不可能找到这里的。也许是她身上的“香皂”助了她一臂之力。
对于杨将而言,第一次和一个缺乏理智、又拥有能与自己相抗衡的力量的对手决斗,心中难免忐忑难安,忖度着对方到底要怎样出牌。然而杨将记起了两件事,慌乱的心渐渐平复,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挂上嘴角——这两件事是他将家杨从这里驱赶出去的制胜法宝。
第一件就是:家杨还不会打开灵魂之门。
“宋时哥哥……哥哥……给我开门……”
女孩儿带哭腔的声音仿佛在挠杨将的心,他最受不了女孩哭;但凡听到,平时铁人一个的他必然柔肠百转、波散周身魅力地去安抚,直到对方破涕为笑。
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天使曼彻安特的声音又在杨将脑海里徘徊开来:“呵呵,开门吧洛瑟,大男人欺负小姑娘可是不好,尤其对方还是位这么美丽的小姐。”
“她身上带着‘香皂’呢,要开你去开,不然就闭嘴。”杨将烦躁地说。
“用这种态度对待和你定下契约的尊贵天使,你就不怕我封禁所有的禁忌之力吗?”
“拜托了,老爷子,你童真童趣也要有个限度,分个时间地点吧。”
又是一阵笑声,很快像被风吹散一样消失了。杨将重新集中精神,考虑如何让家杨主动退出灵魂去。和解总比开战好。
这一次,他决定借助禁忌之力的帮助。巨大的戒环仍在半空恒速旋转,紫色的光辉与金色的戒环彼此映衬,分外夺目。比起在门外被黑红色火焰包绕的模样,杨将更喜欢现在的戒环。紫色象征神秘,金色象征威严。
他深吸一口气,摊开手掌。掌心光滑如镜,一丝一毫纹路也没有。“击拳之人,掌心无纹。”他在心里诵读《法典·序章》上的谒语,目不转睛地挑选戒环映出的那些透明符文,希望找到驱赶入侵者的那一枚。
三角形的符文很快被杨将找到。他轻轻将它从半空摘下,握在掌心。符文发出炫目的金光,杨将只觉手心发烫,双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强忍着不让手松开。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符文从半透明变为乳白色,亦不再野蛮地灼烧、翻滚。杨将这才将它放出来。符文听话得像待命的士兵,一动不动地悬在杨将身边。
门外,家杨的哭求声渐渐弱下去。一口气没舒完,家杨接下来喊出的话更是让杨将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钥匙,去开门吧!”
伴随一阵比刚刚更激烈更密集的铃声,杨将愕然发现门锁被转动。哒、哒、哒……接连几声金属弹开的声音,杨将明白,锁就要被打开了。
“家杨知道怎么控制‘香皂’了……”杨将像是说给自己听。
戒环老人的声音再次应景地出现:“她手里的香皂不多,能做到用铃声控制并使其幻形,已经相当了不起。杨将,如果你不趁早拿下她手中的力量,总有一天她会是你的劲敌。”
这次杨将只是默默地听。
“宋时哥哥,门就要打开了哦?我真想看看你的《记忆之书》里都写了些什么。我要……我要让每一页上都有我。”
杨将向身旁轻轻摊手,三角形的符文马上飘到他的掌心上。
“去吧,作我的代言。走!”
随着一声呼啸,杨将的眼前突然不再是那扇门。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在透过符文看灵魂里的世界。符文穿过灵魂之门,将门外的空间拉得细长,就像做拉面那样。这样一来,家杨和“门”的距离变得十分遥远。不出所料,家杨立刻运用香皂的力量开始拼命奔跑,眼看就要再一次来到门前。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杨将把话说清了。
“你在破坏《法典》的律条,必将受到严惩。退出去!”
家杨只觉被铺天盖地的声音笼罩,像笼中之鸟。
“你是谁?走开!宋时哥哥的灵魂我预定了,一切由我说了算!”
“灵魂的根基是记忆——浩瀚的《记忆之书》。创造灵魂的是生身父母。修改记忆便是破坏灵魂!父母的灵魂将不再滋养他的灵魂,他将如大漠中的沙粒,从此失去和世间的羁绊,如行尸走肉!你爱他,但仍要这么做吗?”
杨将感觉到家杨迟疑了。但此时的家杨是初生牛犊,全然不顾代言者的劝阻。
“你骗我!银铃的力量无边无际,你怎么知道它不能保全宋时哥哥的生命?”
已经没时间解释双刃剑一类的废话了!透过符文,杨将看到家杨正全速冲向“门”。如果“门”被冲毁,后果将不堪设想。
到了用第二个杀手锏的时候了。
“你站住!这不是宋时的灵魂!不知道灵魂主人是谁,你是永远也进不了‘门’的!”
家杨一个急刹车停在原地。她的鼻尖几乎已经顶在门上。
“你……说什么?”
“宋时的灵魂之‘门’,是被你改造过的。门上挂着彩灯,扶手也改造得光滑舒适。门上挂着你留下的告示牌,难道你忘了?你仔细看看这一扇门,是宋时的门吗?”
家杨酒意已经褪去大半。她用含泪的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扇门,边看边喃喃道:“刚刚摸的时候,手感就不太对。原来……我还以为,等了一整天,宋时哥哥终于来接我回家了。我冒着大雨来找他,我以为他会等我,和我说17岁生日快乐……他没有来,他忘了我!”
家杨后背蹭着门,一点点滑坐到地上,头埋在手臂间嚎啕大哭。看着家杨的狼狈模样,杨将知道她不会再有兴趣进到这个陌生人的“门”里来了。听着摧心的哭声,他的脑子里突然闯入一个念头——每一扇灵魂之门上都应该挂上“失恋的人和醉酒的人禁入”的牌子。这样的麻烦事他不想再处理第二回。
“钥匙,回手链里来。我们走。”家杨抽泣着站起来。
就在这时……
“‘我认识一个可以修改记忆的女孩儿,叫家杨……’”
门内外的二人同时听到这个声音,尾音绵长,回音缕缕。是宋时!家杨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糟了!”杨将再也顾不上许多。他高呼着灵魂主人的名字,向门伸出手。门“嘭”地一声被巨大的力量轰开,杨将跃身而出。光芒四射的戒环跟随主人离开“门之里”,杨将极熟练地从半空抓下两枚闪耀着金光的符文,没等它们变成乳白色便抛了出去,厉声发令:
“闭声!封道!”
只见银铃手链一抖,家杨再次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符文与白光在“门”外的一片空无里相撞,二者僵持着,黑红色的火星四散飞溅,杨将用手臂护住头和脸。
白色光圈眼看着就快要抵挡不住符文的冲击,如漏气般越来越小。
在这一片洁白中,家杨仰望头顶的方向,朝着宋时遥远的声音呼唤:
“宋时——”
符文的力量终于战胜白光。黑红色的火焰也在最后化为灰烬,无影无踪。
杨将放下胳膊,重新抬起头——家杨已经不见了。
(二)
外面依旧雷雨交加。杨将睁开眼睛,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年轻的司机陈早。陈早昏睡在给家杨搭出的“椅子床”上,手腕上清晰留有家杨的指痕。
家杨彻底消失在这里。
果然不出所料。杨将明白,自己必须马上找到宋时。他从桌上找了杯凉白开,一气全倾倒在陈早头上。小司机这才从睡梦里惊醒。
“我怎么睡着了?我睡了多久?”陈早晕头转向,“那女孩儿……走了啊?我也该走了……哦,还没拿钱。一共23块。”
杨将恢复平素的表情,把钱塞到陈早手里:“拿着。我也要出门,你还能开车吗?”
“能……能啊能啊!”陈早显然对第一天就有这么多买卖感到很兴奋。
二人步履匆匆地离开刑警队办公室。一路上,杨将下意识地旋动着左手无名指的戒环,脑海中反复闪现家杨消失的一幕。
“宋时发自灵魂深处召唤家杨,家杨作为力量之源呼唤着予以回应。‘灵魂与力量,二者共鸣,门扉洞开。’《法典》里的描述,家杨是不会知道的吧?……”
戒指依旧安静地套在手指上。这儿不是灵魂,天使曼彻安特不会在这儿对杨将耳语。
不用亲眼看见,杨将也明白:此时家杨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宋时灵魂之门里、浩瀚的《记忆之书》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