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灵魂的路是什么颜色?宋时和家杨只知道,当耀眼的白光消散后,他们就会驻足于最神圣的灵魂;而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色彩缤纷的长长隧道里。从遥远的地方,能听到皮革匠人泰姆跑步的踢踏声。
“这里是,洛瑟的灵魂吗?”家杨气喘吁吁地问宋时。
“看样子应该是。泰姆那家伙想干什么?他是怎么进来的?再快点,追上他。”
家杨已经气喘吁吁,双腿抽筋了:“不、不能再快了……看我的。”说罢她扬起手腕,手链上悬挂着的银铃互相碰撞,发出带有力量的铃音,禁忌之力在乐音中被解放,半空中显现出明亮的白色符文。
宋时一眼便看见分别主宰加速和寻找的两枚符文。“找到了!”他伸出双手捉住它们,滚烫的符文灼烧着宋时的皮肤,他的皮革腕饰与之产生共鸣,保护着主人的双手,但这仍不能逆转宋时的指纹被又一次灼烧掉。
“加速!家杨抓住我!”
二人如乘风破浪,腾空而起,瞄准前方的泰姆飞快追赶着。他们感觉不到奔跑的双脚,仿佛有无形的飞毯在将他们载向目的地。
泰姆的背影一点点放大。终于他停下脚步,宋时与家杨也恰在此时追上他。没等宋时开口问话,泰姆已将手伸入前方的一片黑暗。一串如拨开云雾般的动作后,三人在这片黑暗中看到了七色的灵魂之门。
“毛骨悚然……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灵魂之门。”家杨喃喃自语。
宋时见泰姆要开门,急忙拦住他。他一个闪身,站在泰姆和门之间,质问道:“这里为什么变成这样?你想干什么?没有香皂,你不可能打开灵魂之门,强行闯入的话,灵魂受损、肉体也命悬一线,你想杀了你的儿子吗?”
泰姆一言不发,推开宋时。他的胳膊因长年劳作变得强壮无比,只轻轻一推就几乎将宋时推倒在地。还好家杨及时扶住他,二人默契地同时启动了香皂的力量。
“请把这里交给我,好吗?”泰姆阻止他们,“这是我和洛瑟的事。”
“至少让我们帮你打开这扇门吧,”宋时竭尽全力,“我们熟悉灵魂,熟悉这扇门的意义。除了蛮力和香皂,没有什么能打开它。你的巫术也一样!”
泰姆显然害怕这里。他只是个皮革匠,从没有过这样的探险,更别说进入灵魂。这个粗犷的汉子眼中闪着泪花,一半是忐忑和恐惧,另一半是出于对养子视如己出的爱。
“我这样做,是要洛瑟活。这里是灵魂,又不全是。我的祖母传授给我这一法术时说,法术的力量是在现实世界中复制出一个灵魂的世界,它七彩斑斓,具备一切应有的形态;改变这里,就相当于改变灵魂。而在这个体外的‘灵魂’里,一切操作都变得轻而易举——无论是开门,还是修改或抹灭。”
泰姆含泪解释着,就像在为自己辩解,表明他并非一个狠心到食子的父亲,即便那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那眼神就像在说“请相信我”。宋时觉得自己看的懂泰姆的一切,也许这是因为他就是泰姆的一部分吧。
“我们想帮你。”丝芙和宋时并肩站着。执剑的宋时像西方的骑士,而有瀑布般海蓝色长发的丝芙则是当之无愧的、勇敢的公主。
“谢谢。”
泰姆笑着,轻轻推开斑斓的灵魂之门。没有异常,像在看一场无声电影,门轻轻滑开,悄无声息。
泰姆勇敢地第一个走进去,那是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宋时和丝芙紧随其后,丝芙还特意检查了灵魂之门有没有受损。
“怎么样?”宋时已经习惯了这里五颜六色的一切。这个虚拟的灵魂反而比真实的灵魂更具魅力。
“门很好。我想洛瑟应该没事。”丝芙说,“宋时哥哥,你觉得泰姆大叔要干什么?”
“那要看他‘会’干什么。”宋时紧盯着在前方踽踽独行的泰姆,“他好像在找东西。”
只见泰姆蹲下身子,用手指轻弹脚下地面,像在探索地下是否有空洞。他左左右右地敲了半晌,一句话不说。
“你在找什么?”宋时来到他身边蹲下,这才发现泰姆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金色的手袋,“这是什么?你没带这东西进来。”
“这个?”泰姆好像刚发现手中还有个东西似的,先是愣住,然后呵呵笑出声,笑得像个垂垂老矣、乐安天命的老人,“是种子。”
“什么种子?”
“你看了就知道。”他终于选定一块土地,“好了,就这里。”
他挖开这块粉色的泥土。颜色在这个世界流动,像流光溢彩的舞池。泰姆在金色手袋中掏出一颗乒乓球大小的黑色种子,埋在土里。
“它会长成什么?”宋时问正在认真浇水的泰姆。
“会变成一扇门、一个地洞,或者其他的什么吧。它连接着灵魂和另一个时空。”
丝芙和宋时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懂了自己穿过的杨将灵魂中的“门”究竟是什么。那不是真正的灵魂之门,而是从泰姆灵魂碎片长成的“时空之门”。
“那这一扇通向哪儿?”丝芙追问。
“我希望它通向洛瑟来到我身边之前的那一天,通往我的露天店铺。”
丝芙拉了拉宋时的胳膊。她用唇语告诉他,她参加破译伪装的训练时,到过的正是泰姆形容的那样一个时空。
三人又行一段,泰姆埋下第二颗种子。
“这一扇门,是通向我们到达前那一刻的制炼街吧?”丝芙又问。
还没等泰姆回答,种子已经发芽,新苗破土而出。
“唉,这下子,不是也是了。”泰姆叹气,但看得出他也正希望如此,“再埋种子的时候,希望你们不要问,也不要说。哪怕一个小小的念头,这些种子都会当真的。我只有有限的种子,禁不起浪费。”
丝芙听话地闭上嘴,乖乖跟着。她看见泰姆种下一粒又一粒硕大的种子,一面好奇它们到底通向何方,一面疑惑这些种子究竟是什么。
终于,埋好袋子里最后一颗种子后,泰姆向宋时道出实情。
“种子,是我用我的灵魂碎片做成的。”泰姆说,“‘把我的灵魂碎片埋在洛瑟的灵魂里’——呵呵,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想了无数次,却一直不敢,怕自己伤害了那小子。我当了洛瑟十年的父亲,未来还要再当许多许多年,我也想像别的父母一样,让自己的灵魂烙刻在儿女的《记忆之书》上,得到传承。我想让洛瑟的灵魂中有我的一部分。思来想去,”他拿起金色手袋,“这是唯一的办法。但运用山城毕诺嘉的巫术,我心里一万个没底。如果不是你们到来、局面闹到不可收拾,或许我直到死都不会这样做的。”
“所以你就把灵魂碎片直接埋在洛瑟的灵魂里,”宋时说,“那我又是怎么来的?”
“虽然我不曾看到,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洛瑟曾经进入你的灵魂,把他灵魂中的种子附在你的灵魂里。”泰姆答道。
丝芙忽然全都懂了。这件事还和她有莫大干系。想到这儿她愧疚地说:“这都怪我……宋时哥哥,你还记得我17岁生日那天,喝醉酒,闯进你的灵魂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就是那一天知道香皂秘密的。”
“我一直觉得奇怪。泰姆大叔说你是他的灵魂碎片,但我明明在你的《记忆之书》上看到了你父母的模样,这说明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现在的你。我想,洛瑟那么做,是为了救你。”
“救我?”
“嗯,”家杨踱步道,“那天,我还记不起自己是谁的时候,曾经试图毁掉你所有的《记忆之书》。幸亏洛瑟及时赶到,保住了那些书,但你关于父母的记忆已经被我统统拔除了。洛瑟说,没有这些重要的灵魂去滋养你,你很快就会死。那天直到离开我们都没有想出办法,但我想,后来他一定进入过你的灵魂,把属于泰姆的种子——也就是灵魂碎片——给了你,才保住了你的命,让你有机会继承‘香皂’的力量。”
“不对不对,”宋时摆手,“如果这样,他怎么会不知道我和泰姆的关系、还派咱们来这儿调查呢?而且,他不可能取走埋在自己灵魂里的‘种子’啊。”
只是片刻后,二人便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曼彻安特!”
“一定是洛瑟拜托曼彻安特帮忙,他才这样做的。”丝芙补充。
“看来你们找到了答案,完成了任务。”泰姆欣慰地笑着。
不是错觉,他的确比刚刚苍老了许多,皱纹、干瘪的皮肤、深凹的眼眶、驼背的躯体。宋时和丝芙意识到,他消耗了太多自己的灵魂,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我最后还想拜托你们一件事。”泰姆说,“我希望抹去洛瑟对刚才那件事的记忆。就让他觉得你们从没来过那条街吧,让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和他父母的关系,不知道我是为何而死……”
“小事一桩,但我想知道,”宋时问,“如果没有我们,你打算怎样修改洛瑟的记忆?”
“哈哈,只要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们毕诺嘉人也可以修改记忆,只不过,一生仅此一次而已。”
“看来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儿的……”丝芙被震撼了,“为了让洛瑟不心存怨恨,值得你牺牲一切吗?”
“小丝芙,我的小丝芙,”老人握着她的手,“这才是生命传承的意义。我要守护洛瑟,守护他一生。我的灵魂守护他的灵魂,我生命的残烛换他幸福无忧的年轻生命,我已经非常富足,死而无憾。”
“放心吧大叔,修改记忆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丝芙说。
宋时轻轻将已无力支撑自己身体的泰姆平放在地上:“让我来。让我替你去做,我是你的一部分,我去做就是你在做。”宋时的泪滴落在老人脸上,绽放出慈祥的笑容。
他执意让丝芙旁观。那本《记忆之书》绿黄相间,他用香皂召唤出符文,从中挑选到主宰擦除和修订的符号。一切进行得比在灵魂里操作更顺利,因为在这里修改记忆,不需要伤害附着于《记忆之书》上的父母的灵魂。宋时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从书页上消散不见,然后开始添加新的记忆。
“请、请让他认为,我死在睡梦中……拜托了。”泰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宋时狠狠点了点头。他不能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泣和眼泪。灿烂的白色光芒包裹着他和巨大的木皮书,光芒消散的那刻,书再次合起,轻盈地飞回书架上属于它的位置。
“大叔,完成了。”丝芙温柔地对他说。
“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泰姆笑了,“我不想你们留遗憾,如果我死了,这件事再也没人知道。”
他要二人附耳过去。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洛瑟的父亲,伊塔,也生在山城毕诺嘉。他是天生的预卜巫师,他预言了‘外城’的毁灭和今天发生的事情,还告诉了我刚刚这些解决方法。所以,洛瑟……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使用毕诺嘉人与生俱来的天赋……请你们……转告他……”
“骗人的吧……”宋时实在太过震惊。
老人微笑着合上眼:“小丝芙,抱着我,让我休息一下。”
丝芙用柔软的双臂环住老人。她盘腿坐在地上,让泰姆躺在她的腿上,轻轻摇晃着,为他背诵《荆棘林战役的真相》,直到老人永远地离开人世。
宋时扶起丝芙,为她擦干眼角的泪痕。
“我们回去。”
“回去。”
这一场旅行,发生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唯一改变的,是一个生命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