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来不及了,把手给我!”杨将上一秒刚刚夺门而入,下一秒就直朝不明就里的宋时扑去。
“你怎么来了?哎哎哎,什么跟什么啊我就‘给你手’。这儿还有女同志呢,让人家误会咱俩关系。”
杨将哪里有心情和宋时说俏皮话:“混蛋,你想让家杨毁了一生吗?”他说着,同时强有力地抓住宋时的右手,掰开手指,露出他的手心。杨将屈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如单膝跪地般。这一次,戒指与掌心接触,发出更加夺目的光。一旁的李默看呆了,宋时更是几乎忘了呼吸。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一般,杨将被一团紫金色光芒包裹住,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屋里又一次只剩下宋时和李默二人。
第二次进入宋时的灵魂,杨将加快了奔跑速度。不远处,粉饰一新的灵魂之门还亮着红绿两色的圣诞彩灯,门上的软陶告示牌还在,家杨果然没有打开这扇门。但这并不意味着宋时没有危险——刚刚在刑警队,家杨启动了灵魂间的通道,通过相互呼唤直接到达了“门之里”的《记忆之书》书架边。现在对杨将而言,最关键的是立刻进入“门之里”。
用“香皂”幻形成的钥匙开门太慢了。杨将决定向天使曼彻安特求助。他解下戒指,看它在半空变成巨大的、恒速旋转的冰冷圆环。他以最快的速度挑选着合适的半透明符文。那些符文如星座般林林总总,而杨将要找的那个更是抽象难辨。他越焦急脑子越乱,手下不小心一抖,有个他从未用过的不起眼小符文一下子弹了出去,在灵魂之门外化成一朵烟花。
“哦,该死!”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恨恨地说。
很快——也仿佛是几万年那样久——耳边终于传来戒环老人的声音:
“突然接受太多记忆,灵魂和身体都吃不消。洛瑟,你应该休息。”
“时间紧迫,带我到家杨那儿。求你了老爷子。”
即便是在宋时的灵魂里,杨将仍然不得不忍受记忆恢复带来的巨大痛苦。他倚靠着灵魂之门,豆大的汗珠从发间纷纷落下。胸口的疼痛一阵盖过一阵,下嘴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
“孩子啊,我劝你别这么做。你明白,从订立契约起,你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和意志来驾驭符文中的魔法和无边无际的禁忌力量。以你现在的状态,强行立约很容易伤害你自己。”
杨将默不作声。并不是他接受了天使的建议,而是他连抬起手抓住戒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气喘嘘嘘地坐在地上,暗暗祈祷这难以忍受的疼痛能马上结束。
“老爷子……为什么那些记忆会突然回来?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想,也许是因为你的灵魂快要枯萎了吧。”
天使的话让杨将一怔。什么?自己的灵魂即将枯萎?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枯萎’,什么意思?”
“如果灵魂是大树,那么它的根就生长在名为‘记忆’的土壤里。一个人如果丢失了那些最珍贵重要的记忆,他的生命也会萎靡不振,最终枯萎。洛瑟,关于法典城邦的记忆,几千年里你一直带着,包括城邦毁灭的那一天,你也从未忘记。那段记忆折磨着你,但同时它也使你的灵魂强劲有力。后来,你不堪记忆的重压,用禁忌之力把它强行擦去了。从那时起,你的灵魂之树就开始走向枯萎。”
这么说来,自己的确擦去了很多很多东西。他终于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曾像发狂的野兽般撕毁了自己大部分的《记忆之书》——包括“上一任”父母的记忆——然后带着关于如何使用禁忌之力的一点点记忆进入了现在的身体。32年来,他只知道自己可以行走在灵魂里,知道自己的灵魂同别人不一样,它永远不会随身体而湮灭。但他不知道这样“永生”下去的意义。一年年地长大,杨将在迷茫中从婴孩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生活对于他,既是全新的,也是无趣的。虽然每天都在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在和从未见过的人相遇,但他知道,在下一世,这一切又将重演;每每想到这儿,他甚至觉得生与死没有差别。他甚至想体会真正的死去。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他不由得惊呼一声,仿佛全身来了力气,摇晃着站起来:
“难道是因为我遇到了家杨?是因为她,这些记忆才回来的?”
“哈哈,洛瑟,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聪明。禁忌之力拥有永恒的自由,只凭它自己的喜好去为谁服务。你要永远记得,你只是‘香皂’名义上的主人。只要它愿意,我也拦不住。我想,这次唤回你的记忆,也是‘香皂’力量展现的结果吧。你和家杨在陈早的灵魂里交战过——我相信,一定是这件事触发了香皂的力量。它觉得是时候让你想起你必须想起的事了。”
“必须想起?”
“难道你还不知道家杨是什么人吗?”
洛瑟的记忆一瞬间涌入杨将的脑海。他已经想起,又怎么可能忘记那么深刻的记忆?
“她就是……‘冰河丝芙’,克克兹的女儿,那个为丈夫殉情但灵魂没有消失的女人。”
“还有呢?你必须自己想起来。”
父母最后的吻,还有最后的祝福。有些事,也许一年想不明白,一百年想不明白,但几千年的岁月,足以展露一切真相。
“城邦毁灭的那天……禁忌之力即将融合时,我、爸爸妈妈,还有‘冰河丝芙’的灵魂簇拥在一起,等待那个将一切终结的时刻。丝芙说,她要回他父亲的灵魂甬道去,与他永远相随;即使灵魂消散、化为星尘,她也要和父亲同在。是妈妈拦住的她,她对丝芙说,死很容易,但后世的人们会永远忘记这个城邦、住在这里的人,以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人们会忘记它可爱的名字,千年后,不再有人记得它的存在。即使是世界上最厚、布满灰尘最多的历史典籍,也不会有只言片语提到它。最可怜的是那些从法典城邦走出去的人,他们会忽然忘记自己的家乡,永远在困惑中如浮萍般漂浮在异乡。远离家乡的亲人永远都会相逢不相识,也永远不会再有人自豪地说‘我来自法典城邦’。为了留下这个名字,留下这段历史和记忆,必须有人活着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广场,越多越好。她告诉丝芙,在我的灵魂里有两条甬道,是为她自己和我爸爸准备的。冲天的黑红火焰袭来的瞬间,爸爸妈妈唤醒了盒子里我那蠢蠢欲动的禁忌之力,将丝芙推进我的灵魂甬道里。我被耀眼的金色光芒和黑红火焰晃得睁不开眼,只记得耳边充斥着人濒死的嚎啕与尖叫……其中也有、妈妈和爸爸的声音……”
杨将再也说不下去。他闭起双眼,泪如雨下。地狱般的火海仿佛在眼前重现,那时的洛瑟死死抱着盒子——被母亲温柔擦拭过的、有着漂亮酸枝木锁的盒子——他记得火海渐渐被自己“香皂”的光芒压制住。那一刻,所有的禁忌之力全部融合起来,如同永昼里的太阳,高高闪耀,撒下遍地金辉。
“禁忌之力唯一的主人,请与我立下契约!”庄重的声音在天际响起。
“你是什么人?把爸爸妈妈还给我!把丝芙和克克兹还给我!”
金光中走出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他一身旅行艺人打扮,脱帽向洛瑟致敬。洛瑟刹那间意识到这人便是父亲所说的、记录下荆棘林战役的那个旅行艺人。
“我名叫曼彻安特,是个天使。”年轻男子如是说,“禁忌之力已经得到融合,失去了法典和彼此间距离的约束。如果不加以禁锢,后果不堪设想,你的父母死得也不再有价值。现在,禁忌之力集中于你一身,你要和我定下契约,和我一起永远禁锢‘香皂’,直到它消失的那天。在‘香皂’消失之前,你的灵魂不会消失。”
已经吓傻的洛瑟服从天使的安排,套上了那枚禁锢着“香皂”力量的戒环。天使消失在戒环的光芒中,天空云开雾散,广场重新明亮起来。只是,这里不再有人,甚至没有一具尸体。本应该躲藏在自己灵魂中的父母,终究没能做到。
“你们说过,要与我同在的……爸爸,妈妈啊……”
杨将睁开眼睛,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灵魂之门里的草地上,白色胡子的天使曼彻安特蹲在自己身边,露出舒心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来吧,起来,我的孩子,去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说的家杨,是那个有两条长辫子、穿着橙色风衣的姑娘吗?”
杨将猛然回过头——家杨正坐在远处高耸的书架旁,翻看一本厚厚的《记忆之书》。
“奇怪,如果她是丝芙,那她是什么时候从我的灵魂里逃走的?为什么忘记了一切?为什么不会使用香皂?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香皂呢?”
戒环上的符文重新闪耀起来。杨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用最后的力气取出“代言者”,如冥想般将眼帘半阖。许久,“代言者”幻化成一本《记忆之书》。筋疲力尽的杨将轻轻抚过这部大书,伊塔和艾米的微笑——带着鸽子的哨声、煎蛋的香气和浓浓的思念的味道——渐渐浮现在厚重的书面上。这是洛瑟的《记忆之书》。
“我不会让‘法典城邦’永远消失。”
他说着,朝家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