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初三,唐王一行乘舟至水口驿。水口驿各部官员早准备好龙舟大船,恭候圣驾。唐王却婉拒不御,乘民间小舟上岸,不许设彩缦鼓吹相迎。百姓见唐王俭素如此,莫不额手称庆。郑芝龙迎唐王至驿馆,各部官员俱在驿馆等候朝拜。唐王至驿后,阶下百官行四拜礼,唐王谦恭回礼,赐答两拜。见百官之中十余人身着素服,诧异地道:“公等为何身着素服?”
何楷等人跪拜道:“臣等皆为南京旧臣。南京沦陷时,我等未能尽臣子之忠,如今乃待罪之身,请陛下治罪!”
唐王叹道:“此皆马士英、阮大铖等奸臣误国,非你等之罪也!若要治罪,当究马士英、阮大铖二人,与你等无关。”
马士英、阮大铖后闻唐王之言,终生不敢踏入福建一步。
唐王道:“省城闻行在择布政司,一时官吏搬移并修理,未能猝办,暂于总兵府驻跸。各宜仍旧,勿得营造,致滋劳费。”令随行出御银修葺总兵府,随行面腆答道:“御银只剩银一百五十两。”百官闻言,纷纷落泪。唐王点头道:“一切从简便可,切勿取之于民。”
初四日,唐王下旨:“孤今监国闽省,遵照祖制,举用阁部等官,虚心听纳,惟慎惟公。除不忠先帝皇上负国害民者概不录用外,藩院诸衙门既会议确当,即允所启分别摄事还职。”
唐王从杭州一路南下,途中除博览群书之外,常思考着北京、南京覆灭的原因,对朝廷党派纷争痛彻心扉,常叹道:盖国家之治,必文武和于上,始民兵和于下。不然,立败之道也。历代之受患,莫过于群臣朋党之最大。于今两京之覆,二帝之伤,皆此故也。为帝者,必用舍公明。又何有乎东林、门户,魏党、马党之纷纷哉!三党成,偏安矣;四党成,一隅矣!
唐王在监国之初,便有了舍门户之见,除朝廷党争的主张,监国后更是举贤任能,用舍公明,但责后效,不计已往。
闰六月初七,黄道吉日,唐王入城以郑芝龙南安伯府为行在,就任监国,祭告天地、太庙,受臣民朝拜。
郑鸿逵突然上疏,请监国即帝位于福州,以正位号。朝中群臣均感突然,大多赞成唐王先监国,缓正位,待收复失地之后再登基称帝。郑鸿逵道:“今江东、江南、两广、云贵一带,皇室后裔甚多,臣南下福建时,就曾听闻浙东张国维、方国安、王之仁、钱素乐、张煌言等人商议拥鲁王监国于绍兴,如此天下便有二监国,若其他藩王纷纷效仿,天下政令必乱。陛下乃千古圣明之主,臣以为若不正位,无以厌众心以杜后起。如此天下一心,政令方可通达天下!”
郑芝龙本来觉得唐王现在就即帝位,未免太过匆忙,但郑鸿逵是他胞弟,又见他说得有理,便也开始赞同。黄道周本来就有此意,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其他持不同意见者,也觉得郑鸿逵说得有理,更何况唐王若即帝位,各定策勋臣皆得升官封侯,乃天大的好事,自然不肯错过。于是跟着纷纷劝进。
唐王虽是数辞,但心中也有此意,于是在闰六月二十七日,登极称帝,诏告天下曰:“朕以天步多艰,皇家末造,忧劳监国,又阅月于兹矣。天下勤王之师既以渐集,向义之心亦以渐起,匡复之谋亦渐有次第。朕方亲履行间,鼓舞率励,以观厥成。而文武臣僚咸称萃涣之义,贵于立君。宠绥之方,本乎天作。时哉不可失,天定靡不胜。朕自顾缺然,未有丕绩,以仰对上帝,克慰祖宗。而临安委辔,尊攘无期,大小泛泛,如河中之木,朕敢不黾勉以副众志而慰群望?朕稽载籍,汉光武闻子婴之信,以六月即位鄗南,即以是年为建武元年,诞膺天命。昭烈闻山阳之信,以四月即位汉中,即以是年为章武元年,立宗庙社稷。艰危之中,岂利大宝?亦惟是兴义执言,系我臣庶之望故也。以今揆古,即以是年为元年。其承天翊运定难功臣,悉以次第进爵行赏。分茅胙土,稍俟恢复,以勒勋庸。其翊运宣猷守正文臣,亦以次进级,别需来章。孝秀耆宿军民人等俱依前谕优给。行在所山川鬼神除淫祠外,皆遣正官祭告,以示朕缵绪为天下请命之意。”改是年七月一日为隆武元年,福建改为福京,福州改为天兴府,颁诏并大赦天下。
隆武帝进封靖虏伯郑鸿逵为定清侯,南安伯郑芝龙为平夷侯,郑芝豹为澄济伯,郑彩为永胜伯。黄道周、高宏图、姜曰广、何凯等人为大学士,阁臣达三十余人。郑芝龙经营福建多年,隆武帝甚为依仗,令其兼任兵部、户部、工部尚书,各部之中大都是郑氏兄弟的亲信。
郑芝龙带长子郑森入朝见驾,隆武帝见郑森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非常喜欢,听郑芝龙说郑森曾就读于南京国子监,拜东林大儒钱谦益为师,得他悉心传授,便考问了郑森一些问题,见郑森对答入流,且对朝政、天下大势等见解独到,对郑芝龙叹道:“朕若有女,定将她许配给汝子。只是朕年过四旬,膝下尚无一子一女,奈何?朕欲收郑森为义子,赐姓为朱,爱卿可舍得?”
郑芝龙大喜,跪下谢恩道:“谢主龙恩!犬子愚钝,能得皇上垂爱,此乃臣家门之幸也!”
隆武帝也非常高兴,将郑森赐姓为“朱“,改名“成功”,以示成功中兴大明之意,封忠孝伯,官拜御营中军都督。百姓皆称郑成功为“国姓爷”。郑成功得以自由出入宫中,与隆武帝成为莫逆之交。
隆武朝廷虽人才济济,奈何军政、财务大权几乎都集中在郑氏兄弟手中,黄道周等人处处被郑芝龙掣肘,隆武帝也毫无办法。
每次上朝,郑芝龙皆以当今天子乃自己所立,居功站在东班第一位,黄道周、何楷等人只得曲居其后。时文武百官上朝,东向为尊,何楷早就看不惯郑芝龙飞扬跋扈,居功自傲的样子,数日后实在是忍受不住,当廷指责道:“文东武西,此乃太祖皇帝之制。平夷侯身为武臣之首,为何不尊祖制,妄自尊大,站在东班?”
郑芝龙哪会把何楷放在眼里?斜眼瞧了瞧他,方才道:“文东武西,虽为祖制,太祖皇帝却让徐达排在东班之首,是何道理?”
黄道周性情耿直,眼中也揉不得半点沙子,早就以敢言敢谏,名闻天下。见郑芝龙实在过分,当即反驳道:“徐达乃我朝开国元勋,平夷侯如何能跟他相比?!”
郑芝龙道:“我统兵恢复福建,功劳难道在徐达之下乎?”
何楷冷笑道:“你若能统兵匡复北都,那时再站在东班首位,何某自然无话可说!”
两班人马在朝廷之上争吵不停,各不相让。隆武帝见群臣没有停止的意思,口谕道:“黄道周、何楷两人之言甚有道理,祖制不可妄改。郑爱卿,你就站在西班之首吧!”却也不袒护郑芝龙。
郑芝龙愤愤地走向西班,从此朝中文臣武将开始不和。
六、七月间,天气酷热难当。某日,隆武帝招群臣朝中议事,郑芝龙、郑鸿逵两兄弟匆匆赶到,当着隆武帝的面挥扇去暑,何楷立刻上疏劾奏二人毫无人臣之礼。隆武帝龙颜大悦,当众嘉奖何楷敢于直言,升为左佥都御史。郑芝龙等人见何楷屡屡失其颜面,便怀恨在心,时时刁难,何楷处处被郑氏掣肘,忿然辞职。隆武帝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奈何不了郑氏兄弟,只好暂允何楷回乡养病。何楷离京之后,郑芝龙派出部将杨耿,在半路中将何楷打了一顿,并割去何楷的一只耳朵。郑芝龙之飞扬跋扈由此可见。隆武帝虽是不喜郑氏兄弟所为,无奈自己寄人篱下,又不得不依仗他们。
隆武帝在天兴府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克己奉公,黄道周赞曰:“今上不饮酒,精吏事,洞达古今,想亦高、光而下之所未见也。”虽贵为九五之尊,却自奉甚简,曾敕谕云:“行宫中不许备办金银玉各器皿,止用磁、瓦、铜、锡等件,并不许用锦绣、洒线、绒花,帐幔、被褥,止用寻常布帛。件件俱从减省,成孤恬淡爱民至意,违者即以不忠不敬治罪。”
钱秉镫作《宫词》六首,其一云:“内使承恩新置机,诏传大布织龙衣。六宫罗绮无人着,敕与无戎绣将旗。”
洪承畴也是福建人氏,且与郑芝龙是同乡,听闻郑氏兄弟奉唐王登基于福州,派使者马得厂前来招抚劝降,被隆武帝当庭斩首,并诏告天下:“朕今痛念祖陵,痛惜百姓。狂彝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剃头,如在水火。朕今诛清使、旌忠臣外,誓择于八月十八日午时,朕亲统御御营中军平彝侯郑芝龙、御营左先锋定清侯郑鸿逵,统率六师,御驾亲征。”天下由此皆知隆武帝抗清御虏之决心。
只是洪承畴除公开派遣使者出使福州外,还派密使同郑芝龙暗中联络,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时福建常有百姓逃难至此,各处守军若遇剃发之人,无论军民,一率处死。隆武帝闻后,叹道:“江南百姓苦难如此深哉!不剃发,清军要杀;剃了发,明军要杀!岂能如此滥施屠戮?”随即敕谕各处:“兵行所至,不可妄杀。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此十字可切记也。”
不久,湖广总督何腾蛟上表,归隆武建制。隆武帝大喜,拜何腾蛟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封定兴伯,仍督师湖广。
广西巡抚瞿式耜虽也遣使上表,但却阳奉阴违,暗中有立桂王朱常灜之子安仁王朱由榔之意,只是如今唐王已经即位至尊,不敢擅次,只得作罢。
广东、赣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大明官员均纷纷上表,尊奉隆武帝政令。
分封于广西桂林的靖江王朱亨嘉乃明太祖皇帝的侄儿朱文正之后裔。明太祖封藩时,因朱文正不是嫡系子孙,被封至粤西偏远之地。朱亨嘉听说北京沦陷,南京弘光帝被俘,心中窃喜,对左右道:“方今天下无主,先祖分封之日,马皇后曾以东宫仪卫赐之,如今东宫无人,予不俨然东宫乎!太子监国自是祖宗成宪,有何不可?”于是以太子名份自任监国,得广西总兵杨国威、桂林府推官顾奕等人辅佐,监国于桂林,改桂林为西京。杨国威被委任为大将军,封兴业伯;孙金鼎为东阁大学士。广西巡抚瞿式耜闻后大惊,令思恩参将陈邦傅立即加强戒备,各处土司狼兵不许听从靖江王调令。随即迅速遣使前往福州,禀报朱亨嘉僭位一事,请朝廷速速派军平定叛乱。靖江王朱亨嘉拉拢瞿式耜,派人许诺道,只要瞿式耜答应辅佐他,便拜为刑部尚书,被拒,便带兵来到梧州,将瞿式耜拘捕,押回桂林软禁。然后挥师从水路出梧州,欲下广东与隆武帝争夺地盘。
两广总督丁魁楚此时已尊奉隆武政权,被封为内阁大学士,知靖江王朱亨嘉欲下广东后,便水陆两处同时进军,水路则打着“恭迎睿驾”的旗帜,借以麻痹朱亨嘉,趁夜偷袭梧州。朱亨嘉大败,逃回桂林,大学士孙金鼎逃至思恩,投奔亲家参将陈邦傅处避难。陈邦傅知靖江王素来无谋,必败无疑,若附靖江王,大祸立至,便与手下谋道:“幸金鼎自来送死,乘此擒戮,以邀大功,何愁不富贵耶!”于是设宴款待孙金鼎,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后,投入水中淹死,取其尸身,擦灰包扎,解功至梧州。两广总督丁魁楚大喜,叙以首功,同大军一起开往桂林。杨国威部将焦琏为丁军内应,大军趁夜入城,擒朱亨嘉、杨国威、顾奕等。隆武帝令锦衣卫缢杀朱亨嘉,对外则称朱亨嘉突患暴疾而死,将杨国威、顾奕等斩于市。
平定朱亨嘉的僭乱之后,隆武帝加封两广总督丁魁楚为平粤伯,陈邦傅为富川伯,并挂征蛮将军印,广东自此遵奉朝廷号令。瞿式耜虽是有功,但却因私下有意拥立桂藩,被隆武帝猜忌,调任兵部侍郎衔兼副都御史,实则为明升暗降,广西巡抚一职由晏日曙接替。只是虽然更换了广西巡抚,但桂王势力在广西一带仍然庞大,朝廷政令仍是难以通行。
自此,隆武政权实辖福建、湖南、广东和赣南,拥兵数十万,其势足可与清军一战。如今不尊隆武政令的,只有浙东鲁王一人。
隆武帝于顺治二年闰六月初七监国,二十七日登基,而绍兴鲁王的动作慢了一日,二十八日方才监国。天下一监国一政权,由此拉开了两地权利纷争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