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缓缓站起,感觉到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踉跄了几步。儿子牛佺慌忙走了过来,搀扶着父亲走出了大帐,回到自己营中。
牛金星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喝了几口茶,方才定下神来,摇头道:“今天可够惊险的!为父今天替泽侯求情,差点连自己的脑袋都没保住。”
牛佺道:“皇上如今性情大变,军中众将皆人人自危,轻易都不敢说话。若是皇上一怒之下,将父亲大人和泽侯斩首,岂不是冤?”
牛金星叹道:“为父的岂会不知今日之皇上,不再是昔日之皇上?崇祯十三年,李岩向皇上举荐为父,短短四年时间,为父便爬到了丞相一职,你当是为何?为人臣子,首要的便是要学会揣摩君上心思。君上喜欢的,便要迎合他,奉承他;君上不喜的事情,万万不可做,否则费力不讨好不说,反倒惹君上不快,甚至引火烧身。只是如今乃是用人之际,泽侯忠心耿耿,且立战功无数,为父料皇上必不肯杀泽侯,因此就赌上了一把。只是这赌注未免太大,差点把自己的脑袋都搭进去。”
牛佺道:“父亲,军中如今议论纷纷,说李岩是父亲向皇上进谗言才被杀的。皇上也曾私下说过几次,说李岩杀错了。”
牛金星大惊,道:“真有此事?!为父的老命休矣!”他来来回回在帐中走着,摇头道:“皇上现在是一败涂地,只怕是大势已去。军中是留不得了,你我父子二人需得早谋定后路才好!”
李自成处理了田见秀的事情后,听说阿济格大军已经进了西安城,离自己仅有不足两天的距离,便带着稍事修整的军民们沿着昔日的古道,开始翻越秦岭。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人马冻死无数。
好不容易到达河南邓州,见邓州境内一片荒凉,人烟稀少。李自成大惊道:“孤崇祯十六年反攻陕西的时候,不是在邓州、南阳奖励百姓开荒垦田,还免费给百姓发给粮食、种子了吗?今日怎么竟荒凉到了如此境地?”
左右将士个个都知道,只是都不敢说而已。历年征战,河南一带反复成为大顺军、大明军和清军战斗的缓冲地带,每次各路大军过后,都要坚壁清野,烧杀掳掠一番,决计不会把这片沃土留给敌人。因此这片土地,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其实李自成又何尝不是如此?退出北京时烧紫禁城,退出西安时烧西安,一路逃窜下来,焚烧毁坏城池无数。
李自成叹息了一番,见随行军民们皆疲惫不堪,便下令暂时在邓州暂时修整几日。百姓们见已经安全逃出陕西境内,便渐渐四散而去,自找地方安身立命。
军中粮食无多,李自成令刘宗敏率先头部队先行去取襄阳,宋献策则前去南阳征粮,并四处派出斥候打听清军和高夫人的消息。
两三日之后,斥候来报,阿济格占领西安之后,因大军已经奔袭了数千里,且一路战斗不止,将士疲惫,也修整了几日。只是修整之后,四处冰雪开始融化,商洛道泥泞难行,且秦岭依然积雪数寸,而清军之中辎重过多,无法翻越大山。无奈之下,阿济格只得东出潼关,绕过秦岭,转道洛阳,从龙门南下追击,目前已到了汝州一带。左良玉见刘宗敏大军进入湖北境内,便开始收缩外围兵力至武昌,襄阳已被刘宗敏所得。只是高夫人一路,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李自成又喜又忧。喜的是既然阿济格追着自己不放,高夫人自然就安全了。忧的是多铎的兵究竟去了哪里?
李自成急忙召唤众将前来大帐议事。
待众将到了大帐,独少了丞相牛金星。李自成心中一怔,莫非牛金星也离开了自己,去了不成?急忙派亲兵前去寻找,片刻之后来报,说牛金星父子等人已不知去向。
李自成脸色铁青。从西安城内一路撤出,直到邓州,沿途已经陆续逃走了百余名官吏,好在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还在身畔,不离不弃。如今连丞相都离自己而去,难道自己就象崇祯一般,已经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凄凉境地?
李自成心中明白,若军中知道了牛金星叛逃一事,定然会军心大乱。因此不提此事,只挥了挥手,道:“不等他了,我们先开会!”
李自成简单地介绍了斥候回报的情况,然后到:“目前我军只有两条进军路线,一条是继续东进,一条是转向湖北。各位爱……兄弟,你们有何建议?”
李自成本是想说爱卿,只是如今落难之际,再弄这些君臣之礼,只怕不妥,因此临时改了口。
刘芳亮道:“若我军继续东进,便会与阿济格部在河南方城一带遭遇。单是这一路人马还好,问题是多铎数万人马至今不见踪影。洪承畴若在多铎军中,定然会揣度我军意图。若是多铎早就预先埋伏在漯河、驻马店一带,我军便会陷入两路清军的包围之中。何况我军在翻越秦岭时辎重丧失殆尽,以我军目前力量,和清军决战只怕还不合适。”
郝摇旗挥拳道:“陕西是我们的老家,既然阿济格已经到了河南,大家便一起再打回去!”
李自成摇头道:“陕西暂时是不能回去了。关中百姓受孤所累,屡遭战火之苦,为修复榆林一带防线和潼关两地,孤曾说过免三年赋税,如今才过一年,孤便食言,开始向百姓征那么重的赋税!百姓已经受苦,孤如何忍心再将清兵带回去?”
宋献策道;“依我之见,我军还是转向入湖北为好。左良玉的兵是不敢跟我们打的,皇上先到襄阳,和刘宗敏将军汇合,再等上数日,待各处之兵于襄阳汇合后,汉水汛期也就快到了,如此可阻挡清军数日。我军不必与左良玉争夺武昌,可弃之南下,占领荆门、荆州。然后搜集船只,沿长江东下,占领江西,如此就可把左良玉和江北四镇数十万兵马留给清军,让南明和清军去拼个你死我活。”
刘体纯也道:“南明的那些兵实在是可恶!坐山观虎斗,白送清兵河南、山东两省。若南明之兵利用清军全力攻打陕西的大好机会,趁势收复两地,进而威胁北京,清军必然会撤军,如何入得了陕西?我瞧南明朝廷之中没什么能人,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
李自成点头道:“孤的意思跟军师相同,如今我军迫切需要有一块立足之地。这就象两人对弈,一路棋如果还没有根基,那还是一片死棋,就只能疲于奔命。湖南一带就不去了,那是八大王的,去了肯定要跟他对着干。江西守军较弱,我们去经营江西,以图东山再起。”
宋献策道:“只怕我军一到江西,南明便会抽调江北四镇之兵南下啊!”
李自成怒道:“他若不打清兵,反过来攻打我军,那孤就索性一直打到南京去,灭了他南明!孤打不过清兵,打南明的那些草包还是有心得的!”
宋献策道:“左良玉还有二十万人,颇有实力。皇上可派人前去左良玉军中,商讨共同御敌一事。”
李自成道:“你看派谁去合适?”
宋献策道:“皇上,如今左良玉的养女左梦梅尚在军中,此人乃最合适的人选。”
李自成大喜道:“你若不说,孤差点忘了!快快替孤唤她前来。”
左梦梅的生父邱磊与左良玉是结拜兄弟,二人初投军时,曾一起触犯了军***罪当斩。邱磊将所有罪责都担在自己身上,保住了左良玉。邱磊死后,左良玉便把他的女儿收为养女,便如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崇祯十五年,左良玉与李自成在朱仙镇大战,被李自成打得大败而逃。左梦梅为一女将,当时也在军中带兵,不幸被俘。随后李自成做主,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亲兵王四。
王四和左梦梅来了后,李自成对着二人嘱咐了一番,要他俩带上些人,携带礼物书信去武昌找左良玉。
左良玉见左梦梅来到了武昌,大喜,急忙唤夫人出来与她见面。左梦奎知道后也匆匆放下手中事务,来到了大厅,与妹妹相见。左梦梅和老夫人抱头痛哭,左良玉和左梦奎也各自抹泪,只是把王四当做外人冷落在一边。
左良玉听左梦梅介绍,女婿王四不过仅仅是李自成的一位亲兵,心中便有些看不起他,要亲兵先带他下去歇息,一家人聚在一起叙话。
左良玉看完李自成托来的书信,摇头道:“李自成找我要荆门、荆州,湖北一带屯两路大军近五十万,如何养得了这么多兵?”
左梦梅道:“如此也有好处。湖北一带集结了父亲和闯王的两路大军,清军仅阿济格一路,兵力不过十万,定然不敢轻易犯境。”
左良玉点头道:“好虽然是好,只是区区一省,粮草恐怕不济。这样罢,我先派监军御史黄澍前去南京找福王,讨要些粮饷。要跟清军开战,只口头上封我为侯,便要我卖命,不拿出点真金白银,他当我傻啊?
左梦奎道:“父亲大人,要不我们南下,和总督袁继咸、巡抚何腾蛟共守江西,把湖北让给李闯,让他和清军拼个两败俱伤,您看如何?”
左良玉点头道:“这是个好计!袁继咸、何腾蛟都是我的好朋友,何况他们手中也没有多少可用之兵。我若一去,守住江西不在话下。只是没有理由,就弃湖北而逃,朝廷恐怕会降罪。”
左梦奎道:“父亲大人,您不是说只奉先王,不奉福王吗?我大军到了江西,福王又能拿我们怎样?”
左良玉叹气道:“南京对我不满久矣!老子手中有兵,自然不会怕他,更何况他还得靠我保他。只是我军之中,湖北一带的兵很多,如何会死心塌地跟我过江南下?还得想一个办法才行。”
左梦梅道:“女儿在军中,听闯王开御前会议,也商讨过进军江西一事。”
左良玉大惊,道:“李闯竟然也想到此着!可不能让他给占了先,否则岂不是把我扔在湖北,让清军把我架在火上活烤么?!”
左梦奎道:“父亲大人,柳先生不是在军中么,何不找他商议商议?”
柳敬亭本来在江浙一带云游,继续以说书为业。见清军开始大举南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便开始尝试出仕。先是经人举荐,投靠在阮大铖府中,时阮大铖任南京兵部尚书。此人颇有才华,曾在家中蓄有梨园戏班,家中日日高朋满座,演唱他自己编写的元曲元剧,对东林党人和东林后继复社人也是奋力讨好卖乖。只是此人乃小人之才,又曾依附魏忠贤阉党,在了解到阮的为人之后,众人耻于与他交往。复社中人,如陈贞慧与吴应箕、黄宗羲等人曾共议声讨、驱逐阮大铖,并由吴应箕起草《留都防乱檄》,百余复社中人联合签名,揭贴于南京。时柳敬亭初至阮大铖府中,读到这份在南京大街小巷四处传抄的《留都防乱檄》后,愤然离席,舍阮大铖而去,宁可将自己的才能埋没于浮尘,也不愿投诸于匪类。后又经人举荐,投奔了左良玉。左良玉原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介江湖艺人,便想试试他的胆量,在帐中布下精兵,刀枪斧钺相向,却只见柳敬亭脸不改色,谈笑自若,且言谈举止之间,甚有谋略见识。左良玉于是心中拜服,从此成为至交,两人形影不离。柳敬亭曾替左良玉出使过南京,南明皆称他为“柳将军”。只是他嫉恶如仇,经常在不同场合讥讽马、阮二人,马士英、阮大铖等喻他为匪类,有心害他,却又怕了左良玉。冒辟疆《赠柳敬亭》诗云:“忆昔孤军鄂渚秋,武昌城外战云愁。如今衰白谁相问,独对西风哭故侯。”说的便是柳敬亭和左良玉间的深厚情谊。左良玉死后,柳敬亭便隐居下来,不愿再度出仕。
左良玉大喜道:“对,对,快快有请柳敬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