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他们四人一路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每到一处,他们就设下诊台为百姓看病,颇受当地人欢迎。当然,此次游历行医,他们一如既往地隐藏着古杏门的身份。
妺妺坚持要去中州洛京看看,庆茶师侄没有去过也是向往得很,静尘答应他们南下京城走一遭。
这日,一行四人来到晋州边界的一处驿馆。天气炎热,往来的客人皆在树荫下的茶桌旁休憩乘凉。
离静尘他们不远的一张茶桌旁坐着一位身着绿罗裙,粉面桃腮的年轻夫人,她的身边坐着一位身着暗蓝锦袍的男子,背对他们而坐,看不清面相。茶桌后立着两个丫鬟四个持刀护卫,皆一脸肃穆。瞧这阵势,这对男女应是出身权贵之家。
慧问心细,留意到他们的手臂上都套着白布圈,这是在为谁带孝吧?
“小师叔又淘气,太阳这么大,还要去采什么花?师父你也不管管!”庆茶抱怨道。
静尘微笑道:“她是小孩子嘛,要她安安分分的在这陪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婆闲坐喝茶,她肯定不乐意。我已嘱咐她不要走远,喏,你看!她不是回来了吗?”
一身素白衣裙的妺妺,头戴花环,手持一束野花,轻快的跑回来了。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采到了什么好东西,眸中笑意盈盈。她边跑边喊:“师兄!你猜我抓到什么了?”
听到这一声师兄,那位身着暗蓝锦袍,背对他们坐着安静喝茶的男子身形一抖,手中的杯子倏然滑落,他像被电击中了般,举杯的手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绿罗裙夫人诧异的看着他,丫鬟忙掏出丝绢上前清理桌上的茶水。他缓缓站起来,转身看到了那不知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画面。
白衣白裙,头戴花环的绝色少女,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娇羞一笑,问道:“师兄,我嫁给你可好?”
他无意识的向前走了几步,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紧紧盯着她,生怕眨下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十三……你回来了?”他喃喃道,有些笨拙的抬起手。
恍惚间,那姑娘却从他身旁翩然而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清香。
“师兄,师姐,我找到一个好玩的东西。”妺妺把花放在桌上,扬了扬握紧的拳头,“你们猜是什么?”
“蚂蚱?”静尘问。
“不对!”妺妺摊开手掌,将一只绿色的飞虫放到桌上,“是螳螂!”
话说着,那只螳螂挣扎了几下,跳到庆茶的头上,再一跳就不见了踪影。
“小师叔!你不要再乱跑了,被坏人抓走了,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救你?”庆茶抗议道。
“知道了!庆茶师侄老爷爷!你都碎碎念叨一路子了!”妺妺咯咯笑道。
慧问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悄声说:“那个人一直在看你,像着了魔一样。”
妺妺回眸看去,一个英俊的男子正满含深情的望着她,四目相对,妺妺突然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目光深深的,暖暖的,看一眼就能陷进去。
男子慢慢走上前来,柔声叫着:“十三……十三……”
妺妺闪着晶亮的眸子,好意提醒道:“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十三,我叫妺妺。”
“妹妹……”
“不是妹妹,是妺——妺!”妺妺故意拉长声音。
男子忽然拉起她的手,看到掌心那颗朱砂痣,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周围的人都惊呆住了,那些侍卫和丫鬟面面相觑,没想到他们一向清冷淡泊的大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搂抱一个陌生的姑娘!还叫人家妹妹!他们大人是家中独子,从何而来的妹妹?这分明是想占人家便宜嘛!
绿罗裙夫人更是惊讶万分,她的夫君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怎么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搂搂抱抱?
他却紧紧抱着妺妺,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忘记了礼义廉耻,甚至忘记了今夕是何夕。此刻怀中娇小的她就是他的一切。那熟悉的笑颜,熟悉的目光,熟悉的味道,都让他激动不已,仿佛是心头珍宝失而复得一样。
“十三,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想你想的快要疯了!”他潸然泪下,语不成调的诉说着。
妺妺被他搂得快透不过气来,脑海中相似的
画面一瞬而过,她不禁怔住。之前也被他这样抱过吗?
他叫她十三,无独有偶,玄一那次醉酒也叫她十三,这不会是巧合吧?是失去记忆前她叫十三还是她长得像十三?如果是前者……妺妺不敢想象!这位一见面就“非礼”她的公子又是何人?若是故识,她之前会不会太滥情了?难道真如梦庄所说,她是个到处勾搭男人的坏女人?
妺妺浑身激灵了一下,她用力挣脱出来,退到静尘和慧问的身后躲着,有些气喘的说道:“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我都说了不认识你!”
男子面色复杂,忧伤夹杂着欣喜,他恳切的说道:“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其光,是你师兄啊!”
妺妺拽着静尘的衣袖说:“他才是我师兄,你定是认错人了。”
妺妺打算横下心来,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他的夫人在一旁看着,即便他们之前有过什么前情旧爱,她也要当机立断。反正已想不起,反正她也不想再想起。
其光摇摇头,就是认错他自己,也不会将她认错。失去她时那钻心蚀骨的痛已成为他的梦魇,每每惊醒,每每痛不欲生。
七年前,乐妧带着十三回了雪川,走前将她的身世之谜告诉了他。
他方才觉得老天给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他原本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男子,内心挣扎万千,不敢说出口,决定将这份爱深埋心底,纵使不能结为连理,相伴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怎料他深爱的男子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峰回路转,他瞬间觉得前路一片阳光明媚。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望,想娶她为妻,却被告知他深爱的姑娘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万念俱灰时,他彻悟,天堂即地狱。从此他的世界再无晴天。他离开玄斗,一路向北,漫无目的的流浪,惟愿走到生命尽头时能离她近一点,能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若有来生,他希望能陪伴她,隐世修行,周游列国,只要在一起,都可。
两年后,他倒在漠北的荒滩上,被巡防的守卫救起。剃掉满脸拉杂的胡须,露出俊秀的面容,守卫认出他就是皇家协查令上重金寻找的那个人。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辆华贵的马车内,两旁皆是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铠甲的羽林卫。
风沙漫漫,山高路远。回到洛京时,大雪纷纷扬扬。他重病了一场,形销骨立,不知昏睡了多久。萝橙郡主也就是他现在的夫人彻夜不眠的照顾他。后来,他问她若他一生都不会爱她,她是否还愿意嫁给他?
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说:“我爱你,就足够了。”
于是,他娶了她,也正式踏入仕途。每年冬季,大雪纷飞时,他的心就隐隐作痛。那个他深爱的人,不能想,不能念,否则会心痛如绞,像是中了诅咒一般。
七年过去了,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还是当初十六七岁的模样,娇俏,灵秀;而他已快到而立之年,淡漠,沉稳。
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失忆了,刚才太激动,把这事给忘了。
萝橙郡主走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问:“夫君,你认识这位姑娘?”
其光凝眉看着妺妺:“姑娘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从燕州南陌来,去往中州洛京。”妺妺答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去洛京吗?”
萝橙郡主看着其光,他问这个姑娘话时所流露出的温柔,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天子脚下,是世间最繁华富庶的地方,我们一直住在乡下,没到过京城,便想去瞧瞧。”妺妺答道。
闻言,其光心中一阵揪痛。他想起那年他们师兄弟一行来到洛京,他开玩笑说如果她喜欢京城就留下不要走了,只管吃喝玩乐,他负责赚钱养她。那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记性太好,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以后,我可以去南陌找你吗?”他的眼中满是期待。
妺妺垂下眉眼,低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作甚?看你像是个做官的,还是多想想如何造福一方百姓吧。”
其光默然,停了会儿才说:“等你想起我,想见我,来晋州,到清河郡的郡守府找我。”
“你怎么知道我失忆了?”妺妺抬起头,蓦然问道。
“你失忆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离开驿馆,前往晋州的路上,其光靠着车厢,闭目沉思。萝橙郡主一直注视着他,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她不奢求他爱她,但想知道他爱的是谁。
“她真的是我妹妹。”其光突然睁开眼说道,“同父异母的妹妹。”
萝橙郡主目瞪口呆,半响才问:“母亲生前知道吗?”
其光微微摇头:“我没有告诉她,但她也多少猜到些。”
一个月前,长公主因病与世长辞。其光此次回到晋州一来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将她的骨灰带回故里;二来赴任清河郡郡守,在故乡常伴母亲。
“父亲怎会……”萝橙郡主仍是将信将疑,丞相大人那样一位正直清高的人,怎会背着长公主与别的女子有私情?
“父亲早就不记得了,这件事一言难尽……谁也没有错,谁又都有错。到最后,可怜的受苦的还是我的妹妹。”其光叹了口气,忍住眼中的泪水。
萝橙郡主握住他的手:“为何不与她相认?”
“恐怕要等到父亲与她相认后,她才会认我这个哥哥。”其光明白一切。他也在想待父亲百年之后,重归天界,那时他该如何面对?他挚爱的女子因他而受尽磨难,他们的女儿流落人间,在她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置身事外。那时,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此番去洛京路途遥远,遇到危险可怎么办?”萝橙郡主担忧的问。
“我已派人暗中保护他们。”其光拍拍萝橙郡主的手,倏然一笑,“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我这个妹妹她向来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从驿馆离开后,妺妺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到处乱跑了,对什么都失去了好奇心,倒是让庆茶省心不少。
乘船沿江南下时,慧问走到船头,坐在妺妺深身边,问:“你是不是在想驿馆那位公子?”
妺妺望着江面,神色有些哀伤:“师姐,我害怕……怕想起之前的事,怕面对之前的自己。”
慧问慈祥的笑着安慰她道:“师姐入师门前,也算阅人无数。你呀一看就是个傻孩子,放心吧!你想万一之前的事都是美好的回忆呢?那些曾经认识你,爱护你,陪伴你的人现在都在哪里?你不想知道吗?”
妺妺轻叹一声:“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位公子口口声声说找我找了好久,想我想得发疯,到后来不也是做了大官,娶了娇妻,现在的我对他而言又算什么?即便我想起来,又能改变什么?”
慧问点了一下她的头:“说你傻,一点没冤枉你。他能在自己夫人面前对你表露真情实意,你说他应该有多在乎你?世事无常,他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连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都能看出来了。”
“难言之隐?”妺妺不解。
“师姐相信这个原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慧问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看船右边那几个人,一路跟着我们。他们穿的鞋子和那位公子身边的护卫是一样的,我猜是那位公子暗中派来保护你的。”
妺妺心中一惊,用余光瞥了一眼船右弦。师姐一向心思缜密,连这都被她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