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难顾全
九月,八阿哥殇,有人说他患病有人说他被雍正毒害,无论如何人确实是从这世上消失了。
杏儿一天没有出自己的屋子,一天不吃不喝。我很配合地让所有人都不要去打扰她。第二天见着与平时并无二样,我小心翼翼地躲闪她,怕一旦碰触会带来额外的伤害。这样事倍功半的做法反而搞得两人更尴尬,她终于忍不住道:“主子,我没事,您别这样。”
我皱眉看着她,仿佛难受的是我而不是她,她半跪坐在我椅子前的地上,双手握着我的手,脸埋在我膝上,“我习惯了自己的身份,早绝了非分的念头,确是配不上他我知道。这样天天忙碌着便也能忘了。我不像您,没有坚持下去的心,更没勇气接受伤害。所以,这感情势必没结果。”她说着身子轻微颤抖,像只受了伤的小兽,轻微的呜咽声句句敲着我的心。我从椅上也滑落下来,将她拥在怀里,抽出手来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自始至终没看见她的脸。
很多时候,在感情的处理上她比我要成熟得多。
天气逐渐凉了起来,园子里的叶落了一地,已经立了冬。大早,府里就闹哄哄的,三五成群的人说得热闹。杏儿纳闷了半天便出了屋子,我看了看手边的书,有些无聊便去了书房。一路上的人躲躲藏藏、窃窃私语的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也没在意。允祥这会子不在府里,京中出了件投毒的大案,牵涉人数众多,他接了手正在处理。
书房的桌上堆满了前朝及本朝的例律,我心思一动就坐在他的椅子上,拿起来看见开棺复验死者的基本情况,某某于本月十九日率谁谁前赴哪哪……后面是死者从头骨到脚趾的基本情况,证据确凿但疑凶仍不认罪,主事官员问是否要严刑拷打以求实情?允祥的意见并不赞同,只说:“唯有大奸诈概不认错者,不得已才实行刑罚,否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尔等只需求诸词色以查真伪,设诚以待之,据理以折之,未有不得其情者。”
我不由敬佩,在那不重人权的朝代看来他的想法总是些“独到见解”。
放下折子开始帮他收拾起桌子,却在拿起书的时候漏了张信笺出来,我看完皱了眉,又按原样放了回去。
杏儿在书房找到我的时候满脸不自在,我急忙问她:“什么事儿慌成这样?”
她愣了一会摇头道:“没事,我找不着您所以才慌。”
说得我哭笑不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出什么事儿?”
她也笑了起来。杏儿苦心瞒着的事连当天都没过了去便让我晓得了,气得火冒三丈。
《喻世明言》里说这世上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哪四种人?这便是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而牙婆是四种人里边最最惹不得的,当时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如今却全明白了,府里的婆子们虽然不专以买卖丫头为职,可哪一回挑事儿,能少得了她们?
雍正上台后清除财政诟病,对待朝中官员一向严苛,难保让他们心中不满,八阿哥九阿哥虽然去了,可他们的势力并没有清除干净,针对人人抱怨的心理制造舆论,在他们的心腹太监被发往广西等地的时候沿途散播宫廷斗争的内幕,诉说雍正的种种卑劣行径。允祥作为雍正的得力助手,被人仇恨谩骂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京中的传闻来得猛烈,允祥的口碑差到极点。婆子们以讹传讹说得绘声绘色。我又一次发火,克扣俸银成功将她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所有不满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人只有在自己切身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才没有闲心去管闲事。
允祥单手支着脑袋,遮住的脸上不晓得是什么表情。他一向是个有什么事都往自己肚里吞的人,听到时人如此评价想必心里也不好受。我命小丫头将菜摆在里间的炕桌上,就在忙碌指挥的时候他猛然抬了头,一脸愕然。我拿着手里的酒笑着朝他晃了晃。
小丫头们都退了下去,我脱鞋上了炕,故作轻松道:“您要是忙就先忙着,我等您。”
他笑着向我走过来道:“你闹这样大动静我还能忙得下去才怪,你就是有本事把这么放肆不客气的事情说得冠冕堂皇。”
我呵呵笑,“这么快就看出我的本意了?我真是崇拜你。”
他白了我一眼也脱靴上了炕。我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他:“允祥,再过三天什么日子知道吗?”他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你的生日啊。”
他这才道:“我竟忘了这茬儿,难得每年你都记得。”
我道:“一个忙得连自己生辰都忘了的人怎么会像外间传闻的那样,爷,我知道您一向有大智慧,这样的人才不会把莫须有的话放心上,是吗?”他先是一愣,凑到唇边的酒也停了,转而嘴角带了笑,手里把玩了一会酒杯就一饮而尽了。我也不急,笑嘻嘻地看他该如何回答我
他只是反问道:“外面传闻些什么,我不晓得。”
我抿嘴再笑,“没什么,就说我喜怒无常,一生气就只会克扣人家的俸银,咒我下辈子生在穷苦人家呢。”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伸右手过来,我本以为他又要敲我额头,谁知道他竟抚在我脸上,我惊讶看他,眼里隐忍着复杂的情绪嘴上却笑着的他说:“下辈子我陪青儿一起生在穷苦人家,离着皇家远远的,生子,然后看他们在身边长大成人,一起白头偕老。”
我也笑着看他,无语凝噎。
那天晚上,在允祥的怀里,或许是冬天来了房里点了火盆的关系,或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的关系,我很想唱歌,于是便开始轻轻唱:“……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我还是要爱你,让爱如潮汐在你我之间来来去去……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我也不会逃避,我要的不只是爱你而已,我要让所有虚伪的人都看清自己,就让我一步一步一步跟着你……”
唱着唱着就热泪盈眶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样诽谤的话让我都觉得委屈起来。
我没有告诉允祥我看了他夹在书里写给十四的信笺,告诫十四恨他没关系,但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再与皇上作对,否则吃亏的只是自己。但我却告诉了他,九阿哥去后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又一桩政治联姻到来的时候,我不再那样被动。
云贵总督鄂尔泰数次上疏,阐述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改土归流的必要性。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雍正想将他的侄女指给弘暾。成了姻亲,才能更忠心地为他办事。允祥好像对暖暖的婚事有些后怕,特意向我提起了这件事情,我坚决摇头,“弘暾不可以,他有喜欢的女孩子。”
他皱眉,“皇上作的决定哪能随便更改?”
我看他那个样子,双手抓着他的手臂着急地把满腔的话向他倾诉:“爷,弘昌、暖暖是咱俩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可他们没有一个是快活的。弘暾自生下来身子便不好,时不时就要在床上躺着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我们欠了他太多,真的是欠了他。我不想看见他在婚事上落得跟暖暖一样的下场,这孩子似您,心里太盛事儿,若让他知道了他断不会让咱们为难,可这样他心里就太苦了,爷,您忍心看着他这样吗?”
允祥叹气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可将来要承袭这爵位他势必要舍弃太多。”
“允祥,这样不行,弘暾除了你我再没有能依靠的人了。我们是他的父母呀。”我依旧不死心地劝他,若允祥作了决定实再难更改。
他叹气,“我想想法子。”
我掩上门出去,回头却看见弘暾站在门口,不晓得站了多久,脸被冻得通红,嘴唇却异常苍白。
我心疼地握着他的手,凉得像冰。他喑哑开口:“额娘,我……”
我一边给他暖着手,一边带着他往前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阿玛既已晓得了你的事,就一定会想法子的。你要相信他。”
他反手重重握紧了我的手,心情忐忑到喊我一声额娘再说不出别的。
弘暾眼角隐约闪烁的泪光我只装作没看见。
没过几天便下了圣旨,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保全了弘暾却牺牲了弘鶵。无法再讨价还价,十三岁的弘鶵就这样与鄂尔泰的侄女定了亲,不日完婚。弘鶵得知了这件事情后只问我一句话:“这亲事阿玛跟您是为了我好吗?”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色,昧着良心点了头,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道:“既如此,那我就安心成亲。”
这一次,弘鶵眼中强忍着的泪水让我伤透了心。
婚礼很是风光。和惠带着苏兰连同弘晓都回了府。
我刚要进屋,却听见和惠在里间笑着同苏兰开玩笑,“这下你也该放了心。以后成了我们家的媳妇,看你怎么谢我?”
正在收拾东西的苏兰涨红了脸,“格格又取笑我,都是些没有的事儿您说得跟真的似的,恁的没良心。”
和惠笑着凑到她身边,歪着头臊她的脸,“没有的事你脸红什么?再说要真没有这事儿,二哥怎么会去求额娘非要你跟着我呢?若不是我求皇伯伯恐怕你早就是弘历哥哥或弘昼哥哥的了。”
苏兰脸色一凛,有些不痛快地低了头,说得倒是十分坚定:“若上天真这样不怜我,那倒不如一死。”
和惠摆了摆手,拉着她道:“好嫂子,快别说这么扫兴的话,我三哥今儿大喜呢,你欠他的可是一点儿也不少。”
苏兰了她一眼,“好好的格格尽说这些不正经的话,谁是你好……好嫂子?”
和惠看着她笑得恣意,“我二哥人也好,性子也好,长得也好,哪点配不上你了?再说我家是最最不会为难人的,京里的闺秀都巴不得做我们家的媳妇呢,你倒拿起范儿来了。”
苏兰的脸上白了又红,追赶着去打和惠,和惠只一个劲格格笑着讨饶。
我撤脚退出了屋子,行礼的时候弘鶵看着我的脸上早没了爱或恨的表情,一夕之间他成了不愿诉说自己心事的沉默男子,从放定到成婚他冷眼看着我们忙来忙去,仿佛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在礼官的引导下完成了各项必要的程序,便将他们送入了洞房。
那天晚上我瘫在床上想过往的事,第一次自己的儿子也娶媳成了家,第一次晓得原来不只女儿嫁时当娘的伤心,儿子娶亲亦然。第一次觉得弘鶵或许要彻底远离我了。
深夜园子里都静了下来,我披着件衣服四处行走,这一生太戏剧,心心念念进府,挣扎矛盾着出府,一直想过平常人的生活却嫁了最不平常的人,想全心意地待每个孩子,到头来忽视了伫在身边最该关注的那个。
我猛地住了脚,远处,弘暾与苏兰在深深地拥抱,脸上是劫后余生难以置信的幸福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