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异样阴霾
二月过后,三年父丧的孝期已满,朝中景况越发明晰:雍正的统治地位渐趋稳定,二年时开始的逐渐分化八爷党势力的行动此时更是加大了力度,对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在朝堂中动辄提点责骂,言辞锋利,态度强硬。
年羹尧、隆科多自以为在雍正即位的过程中下了大力,两年中恩宠优渥,权势如日中天,行事上狂妄纵肆,大有不把新君放在眼里之势,以雍正的脾气断不会容他们放肆太久,言语中已有苛责之意。
允祥事事低调,从不居功,谦卑谨慎到好几次的封赏委婉拒而不收,与他们的境况截然相反,恩赐常有,打赏常有,褒奖常有。雍正是个爱憎过于分明的人,再加上对允祥的特殊兄弟感情,难免让朝中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质疑讽刺嫉妨之声四起——会做人、居心叵测、奸诈狡猾……允祥面对这些非议依旧似他平时的样子,勤恳尽责,不露声色,益发忙碌。我想,他大概是被那无所事事的十好几年闲置坏了。
弘昌没过几日便把他刚过门不久的新婚妻子带了来拜见我,两年不见,弘昌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被封了贝子,意气风发。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允祥,只是心思气度上输了他父亲一大截。新媳妇也是个典型的闺秀,容长脸,十指纤纤,身材似乎还没有发育完全,宽大的袍子里瘦弱的身子若隐若现。她低着头轻叫了声:“额娘,喝茶。”声音秀气无力,我嗯了一声,接了茶,想起弘鶵的话便留心看了看她。倒也没有到“眼斜嘴歪”那么严重的地步,只是右眼与嘴巴长得不太周正就是了。
弘昌看她的眼神里是没有丝毫感情可言的,可又带着认命的颜色,他无法不接受他媳妇的长相,就像允祥无法不给他选这门亲事一样。在这种包办婚姻的大环境下,孩子们也别无他选。在我看来,我与允祥的婚姻竟顺遂得不像在封建社会了。
匀芷带走了新媳妇,想必还有些话要吩咐。弘昌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微笑着看我,“额娘可喜欢她吗?”
“她话不多很安静,腼腆纯真,我素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他笑着点了点头,“您总是很会说话,可又知道这府中的人笑话透了我?我也不指望什么,别是个泼辣货能安生过日子就行。”我有些伤感地看了看他,他躲闪了我的目光,“额娘好好歇着吧,我告退了。”
看着他伟岸的后背消失在视线里,我叹了口气收不回目光,“弘昌心思重,自尊心又强,当时弘鶵的一句话彻底伤了他的心,生分成这样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杏儿也叹了气无可奈何道:“幸好大阿哥有了自己的府院,这样他在自己的府里也能自在些。”
一起吃饭那会,我问了些素慎家里的账目、日常开支和亲戚往来,她一一答了。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姐姐,竆儿说书房先生会的他都会了,妹妹想换个先生也能多学些,您看如何?”
我看着她颇为自豪且胸有成竹的脸色也笑了笑,“这个不归我管,爷对孩子向来上心,先生都是他亲自选的,这个还是他说了算。”她听完我的话就住了声脸上的神色变了好几遍。在外许久,也不晓得她与允祥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约好了进宫看和惠弘晓的时间,我突然想起来压箱底的还有些他们的衣服,就踮着脚够了半天,无奈身高有限,白费力气。
“要取什么?”允祥难得回了府,正站在门口好笑地看着我费了半天劲儿。
我连忙迎了过去,自我回来后他一直待在交辉园忙碌,乍一看见他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便没话找话问他:“今儿怎么回府了?”
他走向柜子,拿了个凳子过去,“这么高的柜儿,又这么深,你踩个凳也未必能够着,竟是越大越迷糊了。”
嘴里开着玩笑脚已经站在了凳子上,本来就高的他更显得摇摇欲坠,我连忙扶住了凳子扶着他的腿道:“小心!慢着点啊……”
夜色未央,红烛摇曳,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被,望着帐顶出神,“我挺害怕见到和惠和弘晓的,我知道自己对不住他们,回来只能让自己觉得更无地自容罢了。”
允祥顿了好一会,后掀了被子拉住我一条胳膊就把我带进了他怀里,我就势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甚至以为这不是他。
“还有多少日子可以与你这样一起静静过活?”他若无其事说得轻若鸿毛,我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了,这样久别重逢的喜悦本不该悲观。
我紧紧抱着他,像攀援的藤缠着树一般,他身子瞬间僵硬起来,一把推开了我声音低沉道:“你真是个妖精。”
空气中有暧昧的因子开始窜巡扩散,我笑,支着身子问他:“允祥,你三年孝守满了是吗?”他被我问得一愣,用眼神询问我怎么了?我坏笑着看他,“我们可以那样那样了啊。”说完就扑了上去,他用双手类似于接地抱住了我,眼里杂糅着太多的情绪,欲望正熊熊燃烧,伤痛却低低沉潜。我趴在他身上轻轻啄他,长长的吻乱了心,也迷了神志。身体如同渐次开放的花,竟钝钝地疼痛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却悲伤起来了?
允祥他说他不喜欢这种事情上女子主动,他一向大男子主义,而我是个外强中干的人,语言从来比行动更有力,坚持不了多久又成了被主导者。
太久没有夫妻生活,我们竟像起初经云雨的男女,青涩含蓄。
第二天允祥要上朝便早早走了。紫禁城易了主,感觉上跟平时却也没什么两样,依旧压抑。在以前允祥住过的阿哥所里远远便看见了弘晓胖胖的身子,他微侧着头认真研究着什么,初升的金色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茸毛清晰可见。有个小太监一路小跑着经过他身边,只见他跳起身子又稳稳站落在一块石板上,松动的石板下贮存了很多泥水,就这样溅了小太监一身。弘晓得意于自己的计划得逞,格格笑着便向着我在的方向跑来,我站在路的中间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仿佛又看见了那年的弘[日兄]。弘晓快到我身边的时候住了步子,迎着光仰着小头注视着我,我逆着光蹲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弘晓,我是额娘。”
他往前贴近了我,双手并用抹着我的眼,“额娘别哭,我认得您。”
我抱着重重的弘晓,满眼溺爱地看着他,走了一路问了一路,“你姐姐呢?”
“在绛雪轩。”
“弘晓在宫里过得好吗?”
“好,皇伯伯待我可好啦。”
……家里所有的女孩子里边,大格格性情秉顺,温柔娴静,不论性格还是容貌上兼得了容惠和匀芷的长处。暖暖长得像我,性格上也像极了我,不管是决绝的方面还是任性的方面。和惠自小腼腆,性情温和,长得像容惠,举止做人方面也最像她。跟在她身边的嬷嬷对我夸了半天,“福晋不知道,万岁爷一见着咱们格格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连各宫娘娘的格格们也比不上,奴才们跟着也是真长脸啊。”
我看着已经俨然成了大姑娘的和惠,虽然不多话,但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不怒而威,“嬷嬷,我跟额娘单独说几句话,你带弟弟先出去吧。”
那嬷嬷看向我,我点头她便带弘晓出去了,和惠问我:“额娘,身上可好些了?”每一次他们这样的问话都让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最难便是良心受谴责。
我避开话题问她:“惠儿在宫里住得惯吗?”
她温柔笑道:“以前额娘同我讲过许多姑姑的事,那时我就特想来看看这间院子,刚刚的嬷嬷以前就留在这院子里,她时常会讲些以前的事,我便也晓得了阿玛跟您的故事。额娘快随我来……”和惠说完便拉着我的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是姑姑与额娘住过的屋子,姑姑喜欢坐在炕上绣花,额娘喜欢坐在榻上看书是吗?”
我随着她的话看过去,两个女孩子说笑的身影依稀晃在眼前,“这是阿玛来时经常坐的凳子,皇伯伯与十四叔坐在这儿……”坚忍不拔的四阿哥,温和儒雅的十三,年少飞扬的十四。
“额娘,您跟阿玛是怎样定下终身的?”她温润如墨玉的眸子里是好奇且期盼的光彩。
我忍着笑刮了下她娇俏的小鼻子,问道:“你很想知道?”她使劲点头,我握紧她的手道,“随我来。”
一路行来,一院回忆。一场闹剧引起的一次爱恋,“……你阿玛啊,性格太是内敛,从来不主动,所以我就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和惠睁圆了眼睛看我,满脸不相信地问:“真的?您真的这样问他?”
我点头,她同我笑作一团,“额娘真是的,哈哈……那后来呢?阿玛说什么?”
“他说愿意,于是就求你玛父指婚,我们就这样结了夫妻。”
……
出了绛雪轩的门,小太监带我去了养心殿西暖阁,和惠暂时还不能回府,雍正吩咐再让她住一阵子。在等待通报的那段时间里,极度压抑不舒服,曾经的四阿哥成了九五至尊,纵使再怎样亲厚,如今身份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想必允祥对这种关系定也是十分不舒服。
兀自想着,便被宣进了西暖阁,雍正还是老样子,坚刚不可夺其志,算来我已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他的衣服洗得纤尘不染,烫得平平整整,华贵而讲究。面貌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只是从容更甚,气度更甚了。我给他请安行礼的时候,他正捧着杯子啜茶沉吟。旁边坐着四福晋,现如今已贵为皇后了。
拜见完了,皇后笑吟吟站起了身子扶住了我的手道:“许久不见,十三弟妹身上可好些了?”她眼里闪着幽幽的光,没等我说话转眼又对身边的宫女笑道,“还不给王妃看座上茶?”
我心里忐忑极了,心里纳闷召我单独觐见究竟是所谓何事?
只见皇后坐定开始扯家常,面上的神色异常和蔼,“皇上待和惠与弘晓都像自家孩子,在宫里自是短缺不了的,弟妹尽可放心。”
我连忙称是。
她接着道:“十三弟与你也算我打小起看大的,咱们自是亲厚不比他人。”
我又赶紧道:“不敢不敢。”
心里却盼着她赶紧切入正题,只见她恭敬看了看雍正,面上毫无二样道:“九弟近来在西宁有些不安分,弟妹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让人抓着把柄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想想这些年来十三弟与你的情分,你也断不能辜负了。”
她终于把本意说了出来,雍正不想办九阿哥的时候让允祥掺杂其中为难,所以让我与九阿哥保持距离,这话他一个大伯自不好说,让皇后说出来也算是给我敲个警钟。
正说着呢,只听外面小太监报道:“怡亲王在外候着要面圣呢。”
雍正点了点头示意传人进来,皇后看了看我先轻声笑了,“十三弟是怕皇上为难你呢。”
不一会允祥就进了屋,倒头便拜,雍正连忙止住了他,脸上带了笑问:“都这会子了,允祥定是饿了。”偏头对伺候的太监道,“给你王爷上两碟点心,朕留他们一起吃晌午饭。吩咐御膳房拣着你十三爷爱吃的做。”短短几句话,满满一腔情。
席间允祥依旧恭敬,他在身边我便觉得安心自在许多,吃饭时也不再拘谨僵硬。雍正心情不错,瞅着我吃得热闹也兴致颇高,笑着对允祥说:“吃完陪朕下局棋,你千万别再琢磨心思跟朕和棋了,朕就是个臭棋篓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允祥也笑,“皇上说笑了,臣万分惶恐。”
雍正笑着夹了几箸菜,谈笑了一会,严肃了脸色对允祥道:“你过几日代朕去趟景陵。”
我心里纳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又不敢贸然问他。只大概晓得应该跟十四阿哥有关,康熙去世后,十四便听差去了遵化给皇考守陵。雍正又吃了几下便漱了口,皇后一看也恭敬放下了筷子。吃完哥俩便去了养心殿,我拜别了皇后转出宫的时候有个小太监捧了只鹦鹉正急急走着,我乍见红绿相间的鹦鹉,突然想起那年德妃寿宴上的十四,如今也不知道怎样了。心里怅然嘴上忍不住冒了句:“他二大爷的。”骂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