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意迟然
生命是一个旅程,一路上除了风光旖旎外,也很有可能是残垣斑驳。费尽心机想要开始的新生活,一瞬间土崩瓦解。而我那引以为傲的好到不能再好的运气,突然一落千丈——暴跌。
允祥背着手站在练武场中,坚忍的后背上面挂着重重的寂寞。想叫他的名字,却艰难发现早不是以前烂熟于胸、常挂嘴边上的名了。胤祥?好像不是。雍正继了位,他的兄弟们为了避他的讳,全都由“胤”改成了“允”。允祥?太生疏了,脸皮再厚也做不到瞬间热络起来。
“这两年你过得可好?”他沉声问。
我不做声依旧盯着他后背出神:这个男人,他不问:“你去哪了,真跟老九在一起?”而是先问:“你过得好不好?”
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他也能这样安之若素、云淡风轻地先去关心人好不好,而不在意事情本身的恶劣性,如果在乎的话,正常反应不是应该暴怒的吗?一想到他可能对哪个女人都温和地一视同仁时,我就忍不住要发狂,“好得很,您难道忘了我一向得人喜欢?日子过得也舒坦。”
我说完他身子一震,终于听到带了感情的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你过得好,我便放心。”半天又感慨道,“当年一句‘如果我离开,你会怎么办?’竟一语成谶,在我身边你总是恹恹不乐,他自你小时便分外有心,你能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也好……”
我气得身子都哆嗦起来,攥着的手也不听使唤,就快步走到他身后,把他身子拽了过来,眼里氤氲弥漫的水汽丝毫浇不灭我心中熊熊炽热的火焰,“你相信了?连你也相信我是同九阿哥一起去了西宁是不是?你觉得我早就跟他预谋好了,而我念在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所以才假惺惺问你一句‘若我离开,您会怎么办?’是这样吗?”我的声音尖利得连自己听着都刺耳起来,“在你心中,我离开你一定有我的道理,而这道理就是我爱上了九阿哥,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说话呀!”
他眼里也笼了层雾,皱着眉恨恨问我:“难道我想错了?你这狠心的丫头,明明晓得我舍不得动你,所以你走得义无反顾,连个让我找你的理由都不留下。”
我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心里的委屈额娘死后的悲伤全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双手并用哭着使劲打他,“二十多年的夫妻恩情,二十年同床共枕,我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你竟这样想我?”
他抓住了我手腕,像是要把我捏碎了一样,再也不复往日温文的样子,隐忍痛心道:“你又何曾顾过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我认识你又岂止是二十年?八岁时用那样惊天动地的方式不经允许随意闯入我的生活,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日子,为我生儿育女,持家理事。就为了个男人离家出走?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你叫我情何以堪,你叫我情何以堪呀?”
他说到这,酝酿许久的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了下来,满脸悲怆的他接着道:“总是这样冲动任性地行事,毫无顾忌地随便闯进别人的心,因着这性子在这个家里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在乎,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能纵情纵性地逗我欢笑,替我解恼。让我觉得即使皇阿玛不要我了,最起码还有你。看你活得这样真实我就觉得这几十年来读的冷静自持、克己复礼的圣贤书全是屁话。既然闯进来就该负责到底,在成为我的一切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样疲累的我的心上再重重划下一刀。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你又知道我是怎样走出那种困境的?”他松了我肩膀,又转了身背对着我,强抑着的声音满是沧桑,“我宁愿你从来不曾说爱我,因为这句话留下的我有多痛苦你一点都不知道。每一次想起来都像被剜了心,刚刚说过爱我的女人,怎能转眼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听完他的话眼里像被掘了一眼泉,泪水汩汩不停地冒上来,盈满后便流下脸颊,然后又有新的泪水充斥其间,再也说不上怨或恨,在他面前我又一次轻易卸下假装不在意的面具。这样的男人,该拿他如何是好?再也待不下去,我转身就跑。
白绫缟素衬着萧瑟寒风中人们倦怠的脸庞,瑟缩的身影,一片死寂。和尚道士们也没了念经作法的劲头,有人甚至站起来在院中开始活动快冻僵了的身子。夕阳西斜,满院光秃秃的灰白树木仿佛染上了血色,厨房那边有袅袅的烟开始攀爬直上。
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径直朝灵堂走去。
哥哥迎上我,满眼的心疼,“回屋歇着吧,这阵子你不眠不休的也算对额娘尽了孝,长此下去你也得倒下了。”
我委屈地问他:“哥哥从小看着我长大,难道您也信我会跟男人私自出逃吗?”他默不作声,我满心的失望,“哥哥不相信也就罢了,我不怨您。可他怎么也不相信我?”
哥哥却道:“你是说王爷?他若是不相信你,你哪还能站在这府中替额娘守灵?怕早已进了宗人府了。若不是他护你周全,如今你已是别人口中的笑柄,一辈子也休想抬起头来了。”
胤祥,我恨死你了,你这笨蛋,连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不会说。
爱情,因为变换了个时空,竟如此艰难起来。
额娘三七日的时候,范清平送了挽联进来,说如若可能,他愿意等我见一面。我遣府里的小厮去谢了他:七七之后,若等得我便去找他。
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弘暾竟来了。十五岁的少年远远见了我即刻眼里带了泪,走到他外祖母灵前恭敬磕了头,我含着泪给他磕头还礼,他一步跨到我面前赶紧把我扶起来叫道:“额娘……”
我贪婪地注视着他,他已经高过我,面容清秀身体羸弱,可能因为长年在府院厅室中所以脸色有些苍白。
“暾儿已经这么大了……”我感慨道,心里觉得太对不起这些孩子们,回来后尽管想念却迟迟不敢相见,抛弃了孩子的母亲有什么资格请求他们的原谅?
他一手扶着我肩膀一手紧握着我手掌,充满智慧的眸子里有别样的少年意气,“额娘到底得了什么病至于得非要出府静修?”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接着道,“阿玛一年中大半的时日都待在交辉园中,其他日子还得出城巡视京畿水利,府里好不冷清,儿子们真当是想额娘的紧。”
我抚着他的脸一直笑看着他,原来就是这样走出困境的。好一阵子都是他在不停说着这两年的情况。
“额娘什么时候回府?”
“病好了自然就回去。”
他了然的眸子里填满了失望,这样剔透心思的孩子未必不会怀疑他父亲的搪塞之词的。
母亲出了殡,身上的重担卸了一层,世上的牵挂也少了一个。我去了范清平的店铺,掌柜早得了他的吩咐就将我引向后室,穿过一方颇是富裕的小四合院,我进了北屋。进去之后发现范清平正俯在桌上怡然自得地鉴赏一幅古画,我忍不住嘴角带了浅笑——依旧讲究。他抬起头来也看着我笑了,一室阳光温暖和煦。
“好些了?”他问。
“悲伤过境,云开月明。”
“什么……过境?”他不解。
我跟他含糊其辞:“哦,没什么,小时在家乱造的词儿。”
他听了便也不再追究,好像我的话又提醒了什么,他摇头苦笑,“真没想到,原来竟是怡王妃。这买卖做的,稳赔不赚。”
我低头浅笑,他走到我眼前伸手把我脸抬了起来,我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就没有闪躲直视着他,只听他说:“青宁,不喜欢一个人就要明确告诉他,若你不说,会让别人抱有无止境的希望。男人并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你不给他他就会越想要,懂了吗?”这样轻声细语说着话的他像个父亲在给自己不懂事的女儿讲着道理,我看着他鼻子突然就酸了,他笑了笑再道,“浩霭一家我会好好照顾着,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若以后能得了功名我便也沾了光。若不能得功名,笑晏一个女孩子家迟早会嫁人,浩霭也能帮我许多忙,一本万利。”
我笑,“还是那样会算计啊。”
他仰头轻声笑了下,接着嘱咐道:“若心里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也一定要告诉他。两年来曾为了他日日恍惚,食不知味。晓得了?”
我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我的头,“虽然不知你们出了什么事,但我想误会其实是好事,因为彼此间仍有牵绊。不要再像孩子一样莽撞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我感激看着他,范清平了无遗憾道,“过几****便要离开京师了,有利可图的生意还等着我去做呢,日后若是有缘,但愿再见吧。”
我道:“好。”
他潇洒大笑,“真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竟这么痛快答应,丝毫不把‘妇道’放在眼里。”后又心悦诚服道,“你丈夫那样的人,明达通礼,我想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好求求他他自会让你回去的。”
我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笑得高深莫测,眼光停在我头顶,“两年之后,直到现在,脑袋还好好顶在头上不是吗?”
我也随他笑了,是啊,他舍不得杀我。
“明轩,谢谢你,还有,后会有期。”
每次厄运来了的时候总是恐慌“这次我一定迈不过这个坎儿”,可坚持走过去之后就会满怀希望地想,“幸好我还活在这世上。”只要睁开眼睛,悲伤恐惧都会远去,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归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对胤祥执着是没错,过于偏执就没必要了。
转眼已是腊月中旬,一日,我正在家中拿了卷书认真看着,杏儿掀帘子走了进来,“格格,张严在外头候着呢,说王爷请您过去。”
我眼依旧停留在书上,“缓缓这几日再去吧,一身素白冲撞了他不好。”
看得出来她很是为难,瞬即笑了笑过来拿了我的书嗔道:“我都同人家张严拍胸脯说好了的,您不去这不是让咱们当奴才的没脸吗?”
我斜觑着她笑道:“好个伶俐丫头,也罢,有些话是想跟他说清楚了。”
在外面罩了件素色氅衣就出了门,大老远的张严就迎了我过来,嘴里嗫嚅着眼里也带了泪道:“福晋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眼里也湿湿的,勉强笑道:“再这样我可不去了,好不容易见着不是该高兴的?”
他连忙换上笑脸,“福晋说得对,奴才糊涂了。”说完扶着我上了马车。
我坐在车上问他:“咱们去哪?”
他道:“交辉园。”答完也跳上了车,车夫挥了下鞭子,马嘶着气就开始抬蹄往前走了。
一路上景物很是熟悉,这条大道来来回回的都不知走了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