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相见难
康熙五十五年——
自四十八年后,这一年是我与胤祥第二个分开过的春节。正月,准格尔部击退沙俄入侵,喜讯传来,龙颜大悦。大宴小宴中加上这件喜事,举朝皆和乐阜盛之相。与胤祥已经几月未见,也没有往来,音信全无。
肚里的小生命迟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正值新春,仆役嬷嬷们家中事务也很是繁忙,一直在我身边待到破五便开始松懈下来,各自去忙各自家中的事了,一时间告假的多了起来。府中没有管事的人,乱作一团。
初七,见红之后我便开始阵痛,从早上疼到晚上,这是头一次生产身边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杏儿很是惊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稳婆在哪,气得她嘴都哆嗦起来:“这些婆子们不知道又去哪偷懒吃酒去了,如今爷不在家,格格这可怎么办?”
她一个姑娘家并不懂得这些事,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我一阵阵的疼痛袭上来,勉强拉住杏儿的手说:“杏儿你不能急,若连你都这样我可怎么办?”
我话一说她恍然大悟般连忙点头。快跑了几步就掀帘子出了屋。
再回来时已经镇定了许多,拉着我的手开始说话,“奴婢让小丫头去老爷府上请少夫人过来,张严也去请爷了,一会就过来,格格别着急。”我知道她说的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阿玛府中姐妹们也该回去归宁的,嫂嫂自然要招待客人,张严已经出去了很长时间,如今宫中盛筵未散,是决计进不去的,胤祥他又怎么出得来?
我突然之间就想到了死这个字眼,脑中出奇的冷静,生与死之间也就一步而已,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没什么好怕的,只是遗憾:见不了他最后一面。我咬着被角挡住了脱口而出的凄厉叫声,那么多孩子里这个却是最折腾人的一个。
我的情况已经等不得有人过来,羊水破了,再不接生孩子与我恐怕都要去阎王殿了。杏儿突然夺门而出,再回来什么都准备好了,热水摆在我面前,她眼神坚定不容拒绝,死死抓着我的手说:“就算是逞强,您也得活下来。现如今,格格指望不上任何人,咱也求不上任何人。与其等死,不如让奴婢试试,您死了,奴婢绝不一个人活着。”
我终于拿下了几乎被咬烂的被角开始叫喊出声,一旦服了软眼泪也就滚滚而下了。
真是难为这丫头了,还是个黄花闺女,却要做接生的事,杏儿一直跟我说着话转移我的注意力,“您知道吗?我前一阵见过他,瘦了很多。再见着就没了话,以前说过的好似全忘了,原来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再也回不了过去,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场景,也再没有那份心情了……”
我皱着眉头听完,断断续续开口:“这世道终有一天会变,杏儿你再等几年,到时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也可以嫁给他的……”
说了很多话,杏儿一直给我打气。我泪流满面,不止一次想过就这样死了吧,死了也好,生孩子实在太受罪,人活着也太累,胤祥累,我累,素慎累,所有人都累。
可是杏儿总有办法让我再拾起力气,自始至终都不曾放弃过我,“格格若真有什么意外,这府中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奴婢,难道您真的忍心看着我为了您死去吗……”
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直到孩子嘹亮的哭声响彻整个府里……
嫂嫂跟云琳一路匆忙地进了门,看着杏儿满手的血和一屋子的狼藉,愣在当场。嫂嫂立即转了头拿帕子拭着泪,云琳哭着趴在我床前轻轻唤我:“格格身边怎么连个人也没有?好歹也是个福晋,怎么就成了这样……”
可能是屋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这话一说完杏儿一下瘫在地上,先是轻微啜泣继而号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不安,委屈怨恨,夹带着对八阿哥的感情一并发泄出来。她的泪水也灼伤了我的眼,那一刻让我活下去的是杏儿,是这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原来这世上,最懂得女子心的是女子,也只有女子才能够救赎女子。
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来心情改变,活着真好,死了就什么事都不能干了。我看了看身边杏儿居然不在,就开始唤她,等了半天环翠却进了来,她连忙快步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我纳闷地问她:“你杏儿姐姐呢?”
“奴婢不知道。”
我看她躲躲闪闪的不自在,心里着急语气也强硬起来:“你别瞒着我,到底什么事快说。”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福晋,您快劝劝爷吧,爷要把府中的人全都遣散了。奴婢丢了这份差事,家里的人可怎么过活啊……”说完便抽泣起来。
我刚醒过来有些受不了这种需要调动情绪的应付,便摸了摸额头刚要说话,却听见如惊雷般的声音响彻屋子:“福晋身子还没好全,是谁让你在她眼前哭的?”胤祥铁青着脸就进了屋,寒气逼人地说着话。
杏儿跟在后面也进了来,连忙跑到我身边伺候。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您刚一回来这是唱哪出啊?”
他扫了我一眼,对环翠怒道:“下去吧。”
他走到我床沿边心疼地看了我一会,便又拿手指着我道:“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府里,也是我的错,由着你性子胡闹。你若真出了事,这一生我是寝食难安了。”
我看他正在气头上,也不再劝说什么,就低了头任他教训。外面张严喊道:“爷,人都聚在一起了,听候您的吩咐呢。”
胤祥转了身子,背着手走了两圈怒道:“全遣散了!把该得的俸银都给他们!再找人来,这次我亲自挑!”
外面张严赶紧应了,我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差点一命呜呼,所以也没必要假惺惺地给他们求情。
办完了这些事,他坐在床边紧抿嘴唇深锁眉头,怒气沉沉地紧盯着我就是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法子就嬉皮笑脸起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话说着就上了手,轻轻扯了扯他的嘴角,大义凛然道,“胤祥,病人是我呀,哪有你这样的,不安慰也就算了怎么还骂起人来了?我可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刚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呀。”说完笑嘻嘻地望着他。
胤祥没有笑,依旧严肃可是神色却无助极了,疲惫后怕地看着我说:“幸好没事,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当初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的……”
府里静悄悄的不复前几天的杂乱吵闹,天寒地冻的身子太不容易好,倒是胤祥一直在府里待了下来,我没问他究竟是怎样出来的,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杏儿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了看,是个男孩子,小小的人儿紧闭着眼睛,丑丑的,笑着看了他半天。杏儿也喜滋滋道:“格格不知道,爷那天回来都已经过了丑时了,一脸惊慌地跑进了屋,看见您安稳睡着了才安下心来,一直攥着您的手不放开。”
我也笑了,道:“府中铲除这么多人你下了多大力?”
她娇嗔着背转了身子开始抱着拍小阿哥哄他睡觉,“爷问话,奴婢只不过据实说罢了,一伙子嬷嬷倚老卖老的,遣散了也该。”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奇地对我说,“格格,您别看爷平日里似乎家里的事一点都不过问,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来没见他那样过的,那天生气地把一屋子的东西全都砸了,指名道姓地把人全给骂了。”
我有些惊讶,就问:“哦?这倒新鲜,他骂人的样子我还真没见过,怎么骂的?”
杏儿浅浅笑了,两个笑涡很是俏皮,“爷肯定不会失了身份,是张严骂的,只说谁给你们定下的规矩,当差的时候能随便回家的?福晋身边居然连个人都没有,难道一个福晋加上个小阿哥还比不上你们的家事重要?就差这么几天?府中空闲的时候可曾拘着你们了?”她一学出来威力减了大半,我高兴地笑了半天才止住。
胤祥不是个爱乱发脾气的人,更不用说乱砸东西了。虚荣心极度满足,也许真对我动了情也不一定。府中人员混杂,难保就有牵制我们的眼线掺杂其间,为此我们想了很多法子都不甚如意,谁想这次却因祸得福,赶巧解了心头大患。一部分人被遣散,倒也能安心一阵子。尽管胤祥失了势但在别人眼里夺嫡一日不结束他就是一日潜在的威胁:他虽然没有军功,但早年曾在古北口练过兵,丰台大营、绿营等京师戍卫队大部分都是他的部下,以他的气度待人方面将士们对他忠心耿耿也是必然。他与四阿哥一直有书信往来,虽然不知道内容,凭他与他四哥的交情,他们未尝不会有所谋划的。
待到第三天,宫里的小太监在门外回话:“爷,侧福晋请您快回宫,说再晚了皇上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他朗声颇有威严道:“知道了,先候着吧。”
我终于等不到他的坦白,只得自己问:“您这次出来跟素慎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圆房吗?”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眉头叮嘱我道:“等月子坐完之后我会接你进宫,到时你要乖乖跟我回去,听清了吗?”
我立马笑着点了点头。可能是我太干脆了他疑心道:“我总觉得你根本不会听我的话。”
我跟他信誓旦旦:“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跑去哪儿啊?一定听您的话。”
他终于开心笑了。
又过得数日后,身子恢复得差不多,我终于能下床走动,就把杏儿叫了过来:“收拾东西,咱们出府。”
杏儿惊讶地问:“格格说什么?敢情奴婢听错了?”
“你没听错,我要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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