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坦诚
康熙五十年。
这一年,太子终于还是被废了,随着皇位争夺愈演愈烈,很少再见着四阿哥的人,胤祥属于被遗忘的皇子,绝对没有再争夺的资格,他也不上心,只在府中默默无闻地度日,想来那年所说的归有光式生活,竟有实现的一天。
胤祥自四十九年到现在,咳嗽一直断断续续的,身子也不似从前那样好。太医只说是故疾重犯,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小时候由于照顾不当,体内是有结核病菌的,但因为身体素质不错就一直被压制下来了,如今万般烦恼涌上心头,忧思太甚以致身体素质变差连带着病菌也开始侵入身体各个部位,他被拘禁了那样长时间,阴冷潮湿的环境中膝部自是受不住的,所以病先发于膝上,膝上起白泡,破而成疮,时而肿痛。胤祥终于不能下床走动,张严按太医的方子抓了药回来,他连喝了几日迟迟不见效,心中很是烦躁。
我一直没闲着,在书房的院落里辟了间坐北朝南采光很好的小屋,亲自将里面打理了。就按照现代家里书柜的样子找木匠做了,把平日里胤祥喜欢看的书全都竖着摆了进去。在书脊上自己抄了书名贴上。以前在他的书房里找书甚是不方便,一格格一本本地全都平着放了,既没有条理更浪费时间。
床也是过了我的眼的,都不甚如意。冬天太寒冷,木头的铁的铜的胤祥的腿肯定是都受不了的。突然灵光一闪,我亲自问了家中几个满族的嬷嬷,听了她们的意见就在屋里建起了火炕,再翻箱倒柜把嫁过来时母亲给做的被子全都铺在了床上,软软的很是舒服。布置完了之后自己也笑了一阵,这模样像极了普通人家,再一人穿上件粗布衣服就更像了。
我还拾掇着屋呢,张严气喘吁吁地就进了来,“福晋,爷找您半天找不着,正发着脾气呢,您快随奴才看看去。”
外头严寒冻得我一溜小跑去了他的屋,一边跺脚一边呵手就快步到了他的床边,看着他放了手中的书,脸上还隐忍存着的怒气,我不怀好意地笑着把冻得冰凉的手放进了他胸口的衣服里,胤祥倒吸了口凉气,惊道:“你……”
“给我暖暖手,外面真冷。”我还是乐呵呵地看着他。
他任我胡闹,又板了脸问:“这么会都去哪了?找你半天也不见人。”
虽然语气不善可是双手已经帮我捂着冻得通红的脸和耳朵了。我索性脱了鞋跟他挤一床被子,笑得欢喜,“我帮您准备了件礼物。”
胤祥很是喜欢那间小屋,赞不绝口地说正合了他想隐居的意愿。冬日晴暖,阳光斜射进屋里的地面青砖上,明亮了其间的一切,微尘静静游走悬浮在半空中。炉火烧得炕热热的,置个炕桌在上面看书写字倒也惬意。我经常与他对面坐了,他看他的书,我画我的画。他写他的字,我看我的小说,有时候无意中抬头对上他直直盯视着我的眼睛,诧异里面含的太多内容,我便笑着低头,心中却是一片波澜。进府这么长时间竟好像是头一次这样享受二人世界。
春日群芳开遍,屋里插了几枝杏花,清香宜人。夏日荷叶田田,绿阴中静谧幽远。暖暖头上顶了大片的荷叶就进了屋,直直地冲他父亲过去喊道:“阿玛。”
这丫头真不够意思,每次见着胤祥就乐开了花。说不了一时半会,便又退了出去,“我去找弘昌哥哥玩。”
胤祥笑着目送她出门,然后继续给远在塞外的四阿哥回信。他自从四十九年开始就没有再随康熙出巡过,患了腿疾骑射武功也自然都放下了,我心中有些不自在,看着他平静毫无变化的脸盯视了许久,直到他抬起头来纳闷地问我:“怎么了?”
我趴在桌上欠了欠身子,靠近他眨眨眼说:“您长得太好看了。”
他突然往前微倾身子亲了我的唇一下,看着他近距离放大的脸,微卷的睫毛和永远带着弧度的嘴角,我如触电般愣在当场。他呵呵笑了,伸手敲了敲我额头。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也会干这样的事儿?
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腿一直拖拖拉拉的不见好,康熙终于放下了架子,对这个颇是喜欢的儿子还是不忍心。他给京中留守阿哥们回请安折子的时候关心地问了胤祥的病症,派了御医来给他仔细瞧了瞧,并亲自看了御医呈上的折子,在治疗方子上细细提了些意见。如此四五次,御医们治疗时很是上心,日子长了也就见了效,可以下地走动走动。腿上的疮也渐渐开始愈合了。
胤祥的脸上依旧是敬恪有加平静如水的样子,心情却是渐渐好了起来的,仿佛又回到了先前时时带笑的样子。看来他如此尊敬他的父亲也是有道理的,康熙确实是位慈父。
秋日云淡风轻,落叶凄凄,飘零的黄叶偶尔随风飞进敞开的窗户,猜谜掷棋,赌书泼茶,围炉夜话。他讲苏轼,讲对待事业的态度不能消沉——“未尝求事,但事入手,即不以大小为之”讲在现实中要有进取精神——“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讲对于生活要明达——“外物不可必,当更临时随宜”……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沅沅的女儿夭折了,本来落寞的府中又笼上悲伤的色彩。上次丧子胤祥不在身边,这次却是见了全过程,他依旧坚定地撑着这个家,面上绝没有丝毫的垮懈,苦闷的心情却在他最薄弱的地方肆意蔓延,已经大好的腿疾又严重了起来,疮终于溃烂成脓,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去看了沅沅,去时半路里碰上刚出来的玉纤,她眼睛红红的,估计也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跟我开口说得艰难:“福晋您去劝劝她吧。”
我很少来沅沅的院落,也很少跟她交谈,她是个过于低调的女子,太容易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屋子里摆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可是再看时有一种病态的美。我来她并没有行礼,就看着我坐在她床边,低垂了头开始惨淡地笑,“那孩子昨天还在我身边,逗她的时候还开心地笑着,今儿一下子就不在了,我心里是空空的没有着落。总是想她的脸庞,不敢相信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居然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她依旧笑着,旁边伺候的丫头们开始默默地垂下泪来。
沅沅接着笑,眼里却是含着泪道:“福晋不会明白的,我闭上眼就觉得她在怪我,怪我这个当娘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她想长大,想嫁人,想有自己的孩子,想像个平常的女人一样过一辈子而不是一年。”我擦了眼泪继续看着她,沅沅笑着泪还是掉了下来,“我多想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多希望自己没有看见那紧闭的眼和冰凉的身子,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依旧还躺在我身边。”
我拿帕子替她擦了眼泪,喃喃说着的她却有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十月怀胎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生下了她,她竟然连额娘也不叫我一声就去了,多狠心的孩子,实在是太狠心了。连让我恨她的机会都没有。”
丫头们都抽泣起来,我吸了吸鼻子道:“沅沅,你宽些心,丧事我来办。”她听了我的话立刻止住了哭,抬头盯视着我,“福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的孩子的丧事理应该我来办的。”这女子坚强到让人心疼的地步。说着脸上凄惶着眼里又带了泪,“福晋知道吗?也许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自上次您生病爷他守了一天一夜开始,这府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清楚您在他心里的地位,也没有人会看不出来以后不管是匀芷,玉纤还是我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闭了眼,眼泪顷刻间爬满了脸,跑了一路泪眼模糊中终于到了那个院子里的那间房,扑进他的怀里拿他胸前的衣服埋了脸,这时间任它静静过去,这伤痛只能慢慢平复。
康熙五十一年。
初春,冰雪还没有融化,大地一片沉寂。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那小小的棺木中横陈着的尸体,成了每个人心头上的刺,无法碰触。康熙给我的儿子赐名弘暾,从生下来到现在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康熙从宫中给他指派了奶妈,让好好照顾着,又因为十三阿哥丧子,决定再给他娶个侧福晋,大臣们的女儿都默默地等待康熙的指婚,只除了头等护卫金保的女儿,她主动要求嫁给胤祥。
我想起来那时候故作强硬的自己,那个倔强、任性、坏脾气、从不肯轻易低头认错的女孩子已经是渐渐离我而去了。从这时候开始,决心坦诚一点,告诉他我的想法,我对他的感情付出多少就要收回多少。
我望着胤祥夜里沉睡的侧脸,存心大力把他晃醒,睡觉本来就轻的他抬手揉了下眼睛然后盯着我问:“怎么了?”
“你的小老婆再没完没了地来这个家,我……迟早死给你看。这次我不想管也管不了那狗屁责任。”我狠狠地说了出来,得到的是他的微怔,许久不曾有过的爽朗真诚的大笑以及紧紧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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