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情何以堪
康熙四十九年。
开春,不管是宫里的宴会还是阿哥们办的宴会上,几乎没有下给十三皇子府的请柬,我们乐得在家中闭门思过,省了那些不得自在的繁文缛节。
太子复立后有些变态地送了些碍眼的东西,无不是变着心思羞辱胤祥,他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收了,并不还礼。四阿哥的礼送得不但多而且艺术,写了封信给胤祥,大意是我与你自小相识,形形相依,你做的事为兄的都看在眼里,日后都给你讨回来。
胤祥毫不推辞地照单全收了,说:“这礼不能还,要不就显得生分了。”
我笑,心里想道:以前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却是把“父母”换成了“兄长”,把“子”换成了“弟”。你这个四哥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了。
十四阿哥的礼也很是丰厚。胤祥叹了气说:“难为他还想着,他的立场最是为难,你想法儿给回一份吧。”
我腆着脸笑,“咱家确实短银子,就写封信回礼得了,我可不想把到手的银子再送回去。”
他笑骂道:“真真是个地主婆,一点亏也不吃。”
两人心里都明白,十四阿哥的性子粗犷中见细致,决计不能拂了他的面子,且不说平时倒也亲厚,那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能不顾,所以收着倒也安心。我只给盈如写了封真情实意的感谢信,让家里的小厮们给送了过去。
其他阿哥们也偶有资助的东西送进来,只是按着胤祥的意思全都按规矩回了礼,两不相欠了事。他照例是要去给康熙行礼问安的,回来之后总是郁郁的,我看在眼里却也不能说出些让他多么释怀的话来,毕竟对于亲情之间的裂缝,再多的劝解也是苍白无力解不开他的心结的。
胤祥没有资格再去管朝堂上的事,便有越来越多的时候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很少出院子。桌上的书被他一遍一遍的批注写得密密麻麻的。我怕他太闷就天天往书房里跑,孩子们为了让我跟他们一起玩更是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于是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胤祥总是嫌我们太过吵闹,闭门死活不让进去。他经常无奈地对我摇头叹息道:“我怎么就娶了个孩子进门做福晋?”
就这样追逐笑闹着,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的朗朗读书声中,度过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天。
沅沅年初有了身孕,她进府这么多年以来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淡淡的脸上多了些喜悦的神采,竟比以往更多些韵味。她把该管的账目又交回我手里,略略不好意思地说:“福晋辛苦您了。”
我不在乎地点头道:“没事的,这些本该也是我管的,你好好养着即可。”
话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府中情形不似往日,入不敷出,越发窘困起来。我看着过多的账目,一点一点地清理,杏儿捧了茶上来,默默立在我身边。
我拿着笔随口叫她:“杏儿,你来,帮我念着我誊了这笔账。”
她轻轻应了“哎”,略有哽咽。
我猛地抬头,她的眼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我纳闷地审视了她半天,问:“为了何事这么伤心?”她不做声,我再问,“跟八阿哥怎么了?”这些日子太不好过,她的感情我刻意不问她也刻意不说,但事情就是这样,横在眼前,你越是逃避它越是鲜艳明亮迫不及待跑出来。我揉了揉太阳穴,“今儿太晚了,账目明天再理,爷歇在书房那也不会过来,你好好跟我说会话。不管解不解决得了总有个商量不是?跟我说说你心里也好受些。”
她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躺在了床上,她坐在榻上把脑袋放在交叠的胳膊上趴在我床边,“杏儿有多喜欢八阿哥?”
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道:“就像您喜欢爷一样地喜欢。”
我平躺着望着帐顶问:“会看见他就心疼他吗?”
“我与他见着的时候少,好不容易见一面,就觉得见了这面就会少一面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接着问:“你想嫁给他吗?”
“想,但是如不了自己的愿。”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依然直视着帐顶道:“他有多喜欢你?”
她把脸埋进胳膊里小声道:“没有多喜欢,有亦可,无亦可。”
我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想得这么明白,想必心里也有了应对的法子。”
她抬起了头,眼睛亮亮的,“格格,我心里有他,不管能不能嫁给他,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人微言轻,很多事情只能想在心里,这一辈子跟着你,也知足了。”
“不觉得委屈?”我转头看着她。
她亦坚定地回望我,倔强地抿嘴摇了摇头。
我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忽地笑了,“那你刚才哭什么?吓了我一跳。”她黯然,眼里倏地没了光彩,“我只是很想见他。”
与杏儿的交谈终以无计可施而告终,真是美丽的错误。八阿哥虽然失了势,但是开口要一个小丫头总是容易的,除非他不想要。感情的事太熬人,上次还说让她进贝勒府,这次是怎么想的久久不开这个口?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杂乱无序的账本,再想起近来经历的这些事,看着杏儿为情所苦的模样,我忽然千般烦恼一齐涌上心头,恼得泪一直往眼眶里冲,我也不管,任它流了个痛快。心情烦闷易感,正好赶上匀芷和玉纤过来向我请安,都吃了一惊。匀芷拿了帕子给我擦着,看我哭得可怜眼里也带了泪,柔柔说了句:“好福晋,莫哭了。”
我看着她的样子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眼角。
玉纤细细盯了我半天,突然眼睛一转,“福晋是不是有喜了?”她话一说我立马抬起了头,她沉思道,“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总是莫名其妙地哭闹,福晋快请太医看看吧。”
果真应验了玉纤的话,太医诊断我是怀孕了。
胤祥高兴得很,送走了太医,他含笑看着我问:“听说福晋您今儿哭鼻子了?”
我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掉了几颗金豆子。”
他笑出了声,然后捏着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说:“青儿,你跟着我真是受苦了。”
我环着他的腰,静静靠在他胸膛上。
六月荷塘,粉的荷花开得娇俏,亭亭玉立在翠绿的叶子上,一时间荷香四溢,舒爽宜人。杏儿用新鲜的荷花做了些糕点,倒是对了我的脾胃,难得因为害喜吐空的肚子不再挑剔,我吃了很多。我让她也给各屋的福晋们都拿了些过去,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她身后跟了两个小跟屁虫,我打着扇子就笑了。除了弘昌和暖暖还能是谁?
两个人对我行了礼,我问杏儿:“大格格怎么没来?”
弘昌抢先说了:“额娘留姐姐在屋学针线女红呢。”
我点了点头,也到了那岁数了。暖暖好奇地过来贴着我的肚子问:“额娘,杏嬷嬷说您肚里有个小娃娃,是真的吗?”
我笑着点头。
她皱了小鼻子再问:“那我也是从额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吗?”
弘昌凑到我面前,“才不是,你是捡来的。”
暖暖一听急了,尖着声板着脸说:“你才是捡来的呢。”
我与杏儿都高兴得笑了,杏儿忙打圆场:“阿哥格格都别恼,不是说要尝尝嬷嬷做的点心吗?快来。”
张严气喘吁吁地跑上了亭台,脸色慌乱,“福晋,您快去看看爷。”
我连忙站了起来,道:“杏儿,好好照看着他们。”
然后就让张严扶着下了亭子,忙着问他:“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他头使劲低着,“今儿一天都精神不济,刚要出门就一下栽在地上了。”
我皱眉听完了,再问:“现在在哪呢?”
“在书房,一直关着门不让进去。”
终于爆发了,他从四十七年攒下的委屈,心里强抑着的苦恼,这些内伤终于开始慢慢表现在外面了。我到了书房门口,推门进去看了看并没有人,找去了里间也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自己先吓了自己一跳,忙得叫起人来。
几个小厮聚在门口解了我的疑虑,“爷被四爷叫去了。”
我惊恐的心才安定下来,复又走回书房,重重地坐在凳子上,瞥了眼桌子,好奇地抽出在砚台下压着的奏折一角,是胤祥的请安折子。康熙去了塞外,并没有带着他,所以他要伙同留京的兄弟们向远在他方的父亲问安的。翻开却看见几个明晃晃的朱批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
我捂着肚子冷笑着站了起来,当初宠他爱他怜他疼他的是你,如今嫌他怨他恼他怒他的也是你,这天家的父子情分竟淡泊至此,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让你这样毫不留情地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他?可又知道这“不忠不孝”几个字在他心里造成了多大的难堪、苦楚和悲愤,你让他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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