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散去,喜婆和丫鬟安顿好新娘就坐,摆放好合欢酒,再依次退出婚房,苏德一直伫立在半栏窗前,双手扣在背后,一动不动。直到大门被关上,他才慢慢回过头来,打量眼前的这一切。婚房一片吉祥喜庆,大喜的龙凤烛已经泪珠半垂。褚红色幔帐内侧是一帘轻微弹晃的大珠小珠,再深处花团锦簇的婚床上,盖着喜帕的新娘正端坐着,等着她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命中注定的夫君为她揭晓宿命。伫立在门口的苏德看到这一幕,一时之间不知身是客,仿佛眼前穿戴凤冠霞帔的人儿是另一位。只是那位何尝会如此安静,此时定早按捺不住自己掀起喜帕嬉笑怒骂一番;但也不一定,再任性的女子临婚嫁,也难免情怯羞涩,努力表达柔情蜜意。
苏德禁不住轻轻叹了一声,同屋里端坐的人儿似有感应,只是喜帕的流苏轻轻摇摆了两旋即止。房内还是安静一片。沉默像是一种温柔的邀请,也仿佛是一种通情达理的理解,然而苏德还是在心中忍不住深深地又叹了一声,心思全想到了另一位临别时的决绝。
“苏郎,我一片痴心最终只换你:“无缘”二字。我不甘!我不认!”
声声在耳,虽是女儿身,情色却铮铮如铁,自有一番刚毅的妩媚,苏德不敢错认两人是否儿女情长,但年少时共同渡过的年年岁岁,自己回忆起来还是有几分温存,若无后来的曲折,也许就是顺理成章地继承师父的衣钵,佳人相伴天涯,闲云野鹤一般地逍遥生活。结果出身不由人,顾全了父母的殷切,凉了那边。选择时认为自己可以担待骂名,但终究忘不了师父的再造之恩,少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更何况明媚少女的一腔情意,此刻千愁万绪不过是情与债难分,恩与心难同。
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舍弃的不仅仅是过去十五年的人生记忆,背弃了自己的人生志向,换来的事此时此景,近在眼前的妙人儿,父母言之凿凿的名门闺秀,贤良淑德,温婉动人。也是对命换帖·,三媒六娉,八抬大轿进了他苏家门,入了苏家的宗谱,成了他苏德嫡嫡亲的结发妻。只是万事终是他人的如意算盘,苏德心中难平之意翻云覆雨。父亲的另眼相看,母亲的望子成龙,同胞妹妹苏帧的计较,还有……还有那位人儿的伤心欲绝,当当七尺男儿纵然可以策马啸西风又如何抵得住这腹面受敌?这一切值得吗?
正当苏德对自己冷笑不止,门外传来了喜婆婆殷勤却督促的声音:“良宵苦短,少爷莫辜负了美人的等待。”
是啊,这苏府和连府的联姻可是牵动了不少人的视线,长辈还特意做了一番安排。说到底也是自己同意拜堂成亲的,更何况人家是高门深户的官家小姐,自己的喜事在世人看来已是高攀,事已至此,难倒自己现在到可以拂袖而去?
苏德一步一步前驱,也说不清楚自己什么心态,仿佛六感放空,只觉自己木讷地掀起幔帐、撩开珠帘,近身来到,侧身缓缓在新娘身边婚床边坐下,被褥下象征吉祥的坚果微微地使人略有痛感。喜帕下呼吸细微绵长,流苏长顺不乱,到是苏德心忽的纠结在一块,他深深吸一口气,一伸手,喜帕迎力而落。
一张盛装的脸映入眼帘,长眉入鬓,丹唇不减朱红,鸦鬓轻挽,赢得珠翠失色。只是那一汪不见底的秋水,眸不点而彩,纵使垂首的端庄也不遮幕半分。震得苏德一愣,像是想象不出眼前人的凝艳,粉碎了自己偏颇反而更加陷入思绪混乱。
“偏劳夫君。”
音色倒是出乎人意料的低柔,浅浅的几个字说不尽的迂回,动人心弦。
苏德怔怔,像是误入花丛,像是神不附体,尽然惊诧着,不知该如何应对。涣然间想起母亲的说辞:“那连家嫡女,德言容功最是帖服,是个好不可心的人儿……”好人儿,为何会偏偏遇着这样的他,还来不及收拾好心情,还没有从四分五裂中抽身,只有一颗歉疚的心,一个为别人歉疚的心;一腔暗火,一腔不得已让人摆布的暗火,一个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他丈夫的苏德,却偏偏见了又恨不起来,虚化了种种世事牵攀,洞察无情。
“你叫连芳菲……”
“是,妾身闺名芳菲,表字青梅。”
于是两人齐齐顿住,芳菲颌首低垂,通身的艳妆光敛气派却不见一丝涟漪,苏德反而心突突地往下沉,只觉迷茫。少顷。苏德打破安静,断然道:“喝完交杯酒早点休息吧,今日辛苦了。”事已自此,走一步看一步,分裂也罢,想太多也枉然,不若单刀直入,省的日后就接。
闻言,芳菲嘴角微微抿出笑意,神色却清明透彻,厚重的霞帔大襟下不摇不颤伸出十指芊芊,鲜红的丹寇凝烟拙朴,反衬出手的主人愈加雪肤凝脂。
端起合欢酒,酒水余温尚在,苏德略略放出视而不见的随意状,掩饰心中复杂的情愫,两人身体据微微前倾,臂勾颈绕,不动神色的喝下了那一杯象征男俯女仰,美满交欢,天覆地载的合欢酒,随即双双把酒盅至于厚软的地毯上,苏德故意迫使自己不去关注地上酒杯丢掷的形状,只是在那一瞬间的耳鬓厮磨,身上沾染到对方传来的阵阵馨香,苏德却有一种痛苦的清醒刺中神明,仿佛手中的那杯穿肠毒药甜得歹毒,欲罢不能。
芳菲仍然不言不语,只是此番不再低眉垂目,秋水汪汪却自有一番端庄,头顶的明珠晃得胭脂深入颈下,晕开层层春色无边。苏德无言,避开那一抹正视,信手将那沉重的凤冠摘下,手上劲道不由轻了几分,怕惊了眼前人。由得那凤冠上的珠翠穰花鬓恣意摇晃,好不得意,苏德想起千人的诗句“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只觉自己身心尴尬,为人处世不够磊落,不知道自己该怜惜眼前人还是残忍地直言相告。
摘下凤冠的芳菲若有察觉,只不做声,静待的淡定,不畏不惧、不喜不悲。苏德终是罢了手,直面而言:“苏德,怕了辜负了小姐的一生幸福。”
芳菲一紧,“小姐”二字分外刺耳,脸色的胭脂淡扫统统让身上的霞帔吸收了,肤色恢复平素的白皙,说出的话也是斟酌“夫君此话严重了……芳菲即已是苏家人,又何来辜负之说。”淡淡一句抛回给苏德,心里暗思,当初家时听到的传言恐怕有几分真,只是真真假假又如何,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自己和苏德二人焉有反口?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自顾自拆散了发髻,空顾了一头柔顺。
苏德不忍,毅然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什么……”
“你”这个字妙得很,芳菲心一宽,不欲再计较:“今夜你我已结成结发夫妻,夫妻本是大义,区区几句空口无凭流言何惧?”
“流言”,想必也是有所耳闻,只不过此时还想要四两拨千斤,苏德冷冷一笑,“流言也罢,若是事实难道也可一笔勾销?”
此话甚重,更兼刺耳,芳菲料想难以敷衍过去,心里淡了几分,缓缓说道:“夜已深,明日还要拜见公婆,有什么问题来日方长,总归是夫妻一体,协力解决。”
苏德默然,虽然一吐为快,只觉此事也是覆水难收,看着芳菲卸去红妆,露出更显得清丽脱俗的本色,梳妆镜中倒出二人疏离的人影,倒显得婚房浓墨重彩的黯淡。苏德只觉自己有点欺人太甚,今夜毕竟是两人的洞房花烛夜,错不在她,咄咄逼人又有何意?
但话已隔开两人的心意,两人各怀心事,草草和衣而睡,愈发显得夜静谧悠长。
芳菲手想着底下的那一抹洁白,不免露出一丝苦笑。脑海里回想着母亲临终时的一句叮嘱:“梅儿。你要记住,就像天上的北斗星永远都指着北方一样,男人的眼睛永远只看得见女人的过错。你要忍,你也要争……不要像娘一样,最后还执迷不悟。”
这真的是宿命吗?芳菲几乎听不到听到枕边人的呼吸声,笃定他也没有睡意,心中幽幽无语。
苏德闭着眼睛,面朝床外,想到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话定是冷了芳菲的心,只是记忆中那女子的愤怒更难以忽视。是否有情义,苏德自己不敢肯定,但师父的恩重如山,悉心栽培为的是什么苏德心知肚明。当时只道有家难回,只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只道恩情难却,只道未来水到渠成,与师父的独生女共同承欢膝下,平淡度日。
此时枕边人看上去也是一个兰质蕙心的清白人,今日却被自己害的在大喜之日跌宕起伏,心情忽明忽暗,苏德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有苦说不出,也就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