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修史的资料十分丰富。首先可以借阅龙图阁、天章阁、三馆、秘阁的图书。这些国家的藏书不仅丰富,而且珍贵。其中藏书最多的还是书局所在的崇文院。书局在崇文办公近5年,为长编的修撰已汇集了大量的资料。书局后来虽然随司马光迁至洛阳,但图书资料仍不成问题。因为司马光及其助手也都有大量私人藏书。神宗曾将他颖王私邸藏书2400余卷,赏赐给司马光,再加上司马光自己原有的藏书,有人说他读书堂有“文史万余卷”,而他自己说他读书堂聚书5千卷。刘恕虽家道贫穷,但藏书甚富,否则晁说之也不会特意为他撰写一篇《刘氏藏书记》专文了。丰富的图书资料,为修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司马光的领导下,会同刘恕、刘攽反复讨论修史的编次,在这个基础上,司马光制定了编写义例、写作步骤及方法。当他出知永兴军后,为了指导刚入局三个月的范祖禹,他写了《答范梦得》书,详细地讲述了这些修史的原则及方法。其修史具体步骤如下:
第一步作丛目。所谓丛目就是按时间顺序编纂的资料事目索引。司马光要求范祖禹作丛目,是以唐《实录》为底本编出事目,然后把新、旧《唐书》的纪、志、传及《统纪》补录,再把诸家传记、小说以及文集中的有关史料,按年、月、日注入“事目”之下。所录注不是史料原文,只要标出史料篇卷出处。司马光强调:一、《实录》中没有的事目,必须按时间顺序予以增补。二、对时间不清楚的史料,无日者附于其月之下,无月者附于其年之下,无年者附于其事之首尾。有无事可附者,则约其时之早晚,附于一年之下。三、史料“过多无害”,只要与其事稍有关联,都要注入。四、与自己所修唐史无关的史料,另纸抄出,转给有关者。
第二步修长编。长编就是草稿。它是按照丛目中所列事目附注,翻检出全部的资料加以编写的。作长编总的原则是“宁失于繁,勿失于略”。编写时不是简单的史料罗列抄录,而是要对资料进行初步分析鉴别,考证异同,除伪存真。有“事同而文异者”,则先取一记事详备明白的录入;如彼此互有详略,则兼采之,只是要作综合整理,文字加工;如果彼此年月、事迹有相违戾不同者,则选择一证据分明,情理近于得实者录入正文,其他注于其下,并且要说明取舍的原因;如果难以考订其虚实者,可以两存其说。纪年时,一年遇有两个年号,则用后一个。初入长编的历史人物,于名下注明其籍贯;其父、祖前文有录者,则注明“某人之子或某人之孙”,以明世系。
丛目与长编是由同修完成。司马光之所以特意写信给范祖禹,是因为二刘对此早已熟悉了。
修史的第三步是删削定稿。这任务是由司马光一人完成,是总其成勒定成书最重要的阶段。
自书局成立到司马光退居洛阳时,有近5年的时间。在这修史的初期阶段,修成了《前汉纪》30卷,《后汉纪》30卷,《魏纪》10卷。进度不算快。
司马光迁洛阳后,第二年书局也迁来。随书局来的同修只有范祖禹一人。熙宁六年(1073年),司马光在尊贤坊北买了20亩田地,辟为住宅园林,取名“独乐院”。园中有读书堂、弄水轩、钓鱼庵、浇花亭、见山台等亭台堂轩,颇富山水之胜、园林之美。司马光在这里,一方面过着无羁绊的逍遥生活,一方面进行着艰苦的修史工作。虽目曰“独乐”,实际上他的朋友还真不少,常往来聚会,饮酒赋诗。但更多的时间是“朝朝常闭门”,独处书房,奋笔疾书,过着“故人通贵绝相过,门外真堪置雀罗”(《传家集·独乐园二首》)的寂静生活。
司马光在洛阳近15年,主要工作是把助手所修长编,加以删削定稿。这绝非是轻而易举的事。首先是数量庞大。比如唐史长编多达六七百卷,他从熙宁九年(1076年)至元丰四年(1081年)用了5年的时间,删成81卷,删去了十分之八九,只保留其精华部分。其次,删削不是简单的文字去留,而是一个去粗取精、除伪存真的过程。要把有牴牾的资料理顺,要对异文进行选择、考订。这样的工作往往不是一遍就可以完成的,要经过“粗成编,又须细删”的反复进行。第三要把网罗的资料中的不同史学家、文人的不同观点统一起来,形成为一家之言。第四要把不同长编的风格各异的文字,熔铸为一体,对粗糙的语句,要加以锤炼和润色,使之如出一人之手等等。这些工作都要付出巨大的劳动。
司马光为自己制定删削的功课,限期完成。他把长编每4丈定为一卷,每三日要删一卷,如果有事耽误了,则要追补。常常早起晚睡,废寝忘食。《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一有马永卿这样的记载:
园圃在宅之东,温公即宿于阁下东畔小阁。侍史唯一老仆,一更二点即令老仆先睡,著书至深夜,乃自罨火灭烛而睡。至五更初,公即起,发烛点灯著述,夜夜如此。天明即入宅起居其兄,话毕,即回阁下。
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天天深夜才睡,五更即起,呕心沥血,是何等的艰辛!
只有在异常疲劳的时候,司马光才不得不停下笔来,到园中休息调节一下。他在《独乐园记》中写道:
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灌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徜徉,惟意所适。
这样,可以使紧张的神经得以松弛,疲劳的身子稍为恢复。有时候也和朋友们聚会,玩得高兴也会耽误一些时间,在老仆的提醒下,他又严格地约束自己,更抓紧时间,争分夺秒,以为弥补。
刘恕离开书局,到南康军任职时,同样也是刻苦继续修史。他还和司马光经常书信来往,共同商讨疑难问题。熙宁九年(1076年)春夏之际,刘恕奏请朝廷允准,兼程数千里来到洛阳,再次与司马光面对面的商讨修史中的诸多疑难的问题。到10月份刘恕离开洛阳南归。清贫与劳累夺去了他的健康,这时他已身患疾病,临别时他沉痛地对司马光说,此次一别,恐再难以相见了。在中途,他获悉母亲病故的噩耗,极度的悲哀、忧郁,竟得了偏瘫病。但即使在病中,他仍修史不辍,直至离开人世。生前他家境贫寒,死后更加萧条。在《通鉴》修成之后,司马光不忘他的功绩,特向朝廷上书,请求给刘恕的儿子补一个官职,其子刘羲仲被任命为郊社斋郎。
但是,社会上一些人对史学家的刻苦精神与所耗费的精力,并不理解,经常散布一些流言。司马光到洛阳的头5年,删定史稿106卷,这仅是全书的一部分,它们只是晋、南朝和隋的部分,越往后时代越近,史实越复杂,典籍也繁多,整理、研究、考订所需要下的工夫也越多,进度自然就更慢了。可是有人却说什么书之所以久修不成,是因为司马光等人贪图朝廷发给的笔墨、绢帛及赏赐的金钱、果品,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司马光平日十分重视名节,听到这些议论后,更加“严课程、省人事,促修成书”,“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更加紧张的废寝忘食的工作。
经过艰苦卓绝的劳动,到元丰七年(1084年),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终于完成了。全书共294卷,记事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止后周显德六年,共是1362年的史实。同时把考证的资料,编成《通鉴考异》30卷;把正文中每年的重大事件标目列举,编成《通鉴目录》30卷。三部分共354卷,于十一月进呈神宗。这部书如果从嘉祐年间编《历年图》算起,花费20余年,从书局起立算也有19年,所以范祖禹在诗中写道:“网罗遗佚三千载,采撷精华十九春。”(《和张芸叟左司被赐〈资治通鉴力〉》)元祐元年(1086年),全书在杭州雕版印成,遍赐宰执。
司马光修史的宏愿终于完成了,书成之后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在《进〈资治通鉴〉表》中讲自己已是“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确是实情。
《资治通鉴》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编年体通史。“网罗宏富,体大思精”(《四库总目提要》),是它最大的特色。所搜集资料是十分丰富,“遍阅旧史,旁采小说,简牍盈积,浩如渊海”(《进<资治通鉴>表》)。所引史料的具体数字,难以准确的统计。高似孙的《纬略》记载,除引正史以外,采杂史诸书322种。(见《四库总目提要》)近人张煦侯据《通鉴》及《通鉴考异》中所引书目统计,所采正史、编年(含谱录)、别史、杂史、霸史、传记(含碑碣)、奏议(含别集)、地理、小说、诸子10类共301种。但这些书目都是因有歧义考据时才著录;所用考据的资料,则不列出处,说明这个数字也是最低限度的数量。从上述统计所见《通鉴》不仅资料网罗得多,而且涉及的面广。当时正史已有十七史,可司马光说:“其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传家集·答范梦得》)打破了过去只取材认为正史为可靠的偏见,而是多方采撷。
胡三省说:“温公作《通监》,不特纪治乱之迹,至于礼乐历数,天文地理,尤致其详。读《通鉴》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而已。”不过作为以“资治”为目的《通鉴》,主要是一部政治史,其中政治、军事方面的内容为绝大部分,而经济方面的内容较少,至于文化方面的内容则更简略,甚至连大诗人屈原、陶渊明等人的名言都未提及。当然,这也正是《通鉴》的优点,那就是史书的主旨鲜明。正如《进〈资治通鉴〉表》中所说:“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使最高统治者省览后,能“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脐无前之至治”。与“资治”关系不甚直接者,一律不取。其重点十分突出,体现了他的“思精”。首先司马光对历代帝王的统治术,历代重大的政治事件,重要政治人物的言行,都做详细的记载。其次,“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所以他对战争的描述,也是具体而详尽的。这些战争包括统治阶级内部争霸的倾轧,人民的起义与统治者的镇压,以及民族之间的战争。它们为中国古代军事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丰富的资料。再次,为了保史书的主旨,司马光规定了“不语鬼怪”的原则,如占卜、图谶、符瑞、灾异等,都拒而不用;而且对释、道也采取否定的态度。不过也并非完全彻底,偶尔也有少数有关这方面的记载,有的是失于删削,有的则是因为能对统治者“有所儆戒”而故意保留,反映了他的阶级局限性。
据事直书,史料信实,是《通鉴》的另一大特色。在讲述历代治乱兴衰的史实,无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尽力按照事物的本来面貌真实的记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起到鉴戒的作用。司马光十分重视人君的作用,他认为“国之治乱,尽在人君”。故而《通鉴》写帝王的事迹非常多。既有前代的“好皇帝”,如汉之文、景,唐之太宗等,描述他们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政绩,以树立统治者学习的榜样。更多的是记载那些因昏庸腐败、淫逸侈靡、贪婪残暴、肆意聚敛而遭国破身亡,百姓遭殃恶果的帝王,给后来的统治者敲起警钟,引以为戒。如南朝刘宋武帝,《宋书》对其罪行或避而不写,或轻描淡写,而《通鉴》对他的奢欲无度、荒淫无耻、狎侮群臣,嗜酒成性等种种劣迹,一一揭露。其还有如晋之惠帝,隋之炀帝,敢于揭露其阴暗面,客观上暴露了当时的社会本质。
《通鉴》里记载了不少农民战争,如陈胜吴广起义、黄巾起义、南北朝北方大起义、隋末农民大起义、黄巢起义等,都写得很详细。尽管由于阶级的局限性,称呼他们为“贼”、“寇”,但讲到起义的原因时,皆能够如实的记述。如陈胜、吴广是“因天下之愁怨,乃杀将尉,”揭竿而起,“当是时,诸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涉”。写到黄巾起义的原因,借郎中张钧的话:“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这些皆尊重于史实,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农民有所同情。再如对黄巢起义写得详细生动,超出以往的史书。写起义军进入洛阳时,“闾里宴然”;进入长安时,“民夹道聚观”,说明起义军的纪律井然,受到百姓的欢迎。写起义将领尚让晓谕百姓说:“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作为一个统治阶级成员的史学家,能如此点明起义军与统治阶级之不同,确实难能可贵。当然,这也只是尊重史实,提醒统治阶级引以为戒,而并非站在起义军的立场上。
对史料的考异,更增加了史实的信实。司马光“抉擿幽隐,校计毫厘”,其方法有6类:参取众书而从长者,两存者,两弃者,两疑而节其要者,存疑者,兼存或说于《考异》者。(张煦侯:《通鉴学》)这种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修史态度及考异的方法,都给后世修史者以巨大的影响。
良好的编撰方法,是《通鉴》又一特色。首先是有分编丛目、长编到删削定稿,能够保证史书质量的几个步骤。在对史料的处理上,丛目、长编与定稿不一样,前两者是“过多无害”和“宁繁勿略”,而定稿却是“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且前两者的繁多,又是后者能够择其精华的基础,它们相辅而成。其次,对史实的编次是“先后有伦,精粗不杂”,使纷坛复杂的史实“叙之井井,不漏不烦”。(《进资治通鉴表》)第三,记载历史详今略远。战国至三国,共646年,修成78卷;晋至隋,共353年,修成106卷,唐、五代是343年的历史,却修成110卷。时代愈近,史实年代愈短,而修成的卷数越多,足见其“厚今薄古”。第四,关于纪年,《通鉴》也有优点。在诸国并列的分裂时期,司马光采用一个国家的年号记事,即是“借其年以纪事,非有所取舍抑扬也”。这样就抛开了关于正统与闰位之间无意义的争执。他在《通鉴》黄初二年的一篇史论中说:
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家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
这种“借年纪事”是根据朝代接替的顺序而定的。比如三国中的魏接替了东汉,故而借魏的年号记事而不用蜀、吴,但这不是说魏是正统,而吴、蜀为闰位。这样做不仅只是一种纪年的方法,而且体现了司马光先进的历史观。当然作为纪年方法它也还是有缺点,诸国并列却只采用一国的纪年,使读者对其余各国相对应的纪年则茫茫然。《通鉴》纪年还有一个缺点,在这一年内有两个或几个年号时,它只采用最后这个年号。这个年号都是新朝代(新皇帝)的开头,而前一个朝代(皇帝)的末年都没有了,所以称之为“头齐脚不齐”,如公元200年,既是建安25年,又是黄初元年,但《通鉴》中只有后者,而无前者,容易给读者造成误解,认为建安只有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