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范仲淹的名字,即使对他的生平活动不能详细叙说,也都会很自然地咏诵他那传之千古的名篇《岳阳楼记》,尤其是其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一节,更是五岁童子,口能成诵。其实,范仲淹在他生活的北宋时期,就已享有极高声誉,所谓“天下想闻其风采,贤士大夫以不获登其门为耻,下至里巷,远及夷狄,皆知其名字”(曾巩《隆平集》卷八)。当时当道名士像晏殊、吕夷简、富弼、司马光等人,都对他评价很高。仲淹贤者,早有定评。《宋史·范仲淹传》论曰:“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仲淹初在制中,遗宰相书,极论天下事,他日为政,尽行其言。诸葛孔明草庐始见昭烈(刘备)数语,生平事业备见于是。豪杰自知之审,类如是乎!考其当朝,尽不能久,然先优后乐之志,海内固已信其有弘毅之器,足任斯责,使究其所欲为,岂让古人哉!”金人刘仲元在《褒贤祠记》中也说范仲淹“恩流海内,岿然为一代宗臣”(《范文正公集》以下引此集者,仅称《范集》),金未另一名士元好问(遗山)在《范文正公真赞》中更是对范仲淹推崇备至:
文正范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孔子之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之间,盖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巨而已。(《遗山先生文集》)
对范仲淹的贤者君子之度给予了高度概括。范仲淹的一生追求,与他的理想抱负是一致的。他曾经在《选任贤能论》一文中论说:“王者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张良、陈平之徒,秦失之亡,汉得之兴;房、杜、魏、褚之徒,隋失之亡,唐得之兴。故曰:得士者昌,失士者亡。”(《范集》卷五)范仲淹正是从历史的经验中明白了国家之得贤良的重要性,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度责任感,把个人的荣辱与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终于成为一代贤良之士。对范仲淹之贤,先哲推誉,后世敬仰,他一生活动,确实跌宕起伏,波折不断,但听来又真令人回肠荡气、感心动耳!
一寒士苦读题名金榜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先祖范履冰时,在唐朝高居宰相之位,家居邠州(今陕西彬县),到四世高祖范隋时,因任地方官职,调任江南,遂举家迁徙,定居于苏州吴县(今属江苏)。范仲淹籍贯苏州吴县,正是这一缘故。其父祖均系乱世之中谋生的知识分子,祖父曾以幼时聪明伶俐举“神童”,任秘书监,父亲范墉也承家学,博览群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吴越(十国之一)钱氏政权下入幕为僚,历任成德、成信、武宁军节度使掌书记。在五代十国之际,文人入幕是一种风尚,范墉兄弟六人,都在吴越为官。
后来,宋朝建国,赵匡胤、赵匡义兄弟相继为君,以“先南后北”为策略荡平五代十国分裂割据的局面,南方各国或闻风瓦解或风云聚散,宋军或长驱直入、或如秋风扫落叶,吴越钱氏迫于形势,也即表请臣服,范墉兄弟随同吴越国王钱镠归宋。范仲淹出生时,正值其父在徐州即武宁军节度使掌书记任上。这一年是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八月二日。范仲淹的母亲谢氏夫人是范墉的继室。在范仲淹的五个兄弟中,有三个早亡,只有范仲淹与兄长仲温得以成人。
范仲淹的幼年生活是坎坷的。在他只有两岁的时候,因父亲病故而成为孤儿,母亲谢氏因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就从徐州改嫁到山东淄州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东)朱家,范仲淹即冒姓朱,取名朱说。幼年的范仲淹渐渐成人,他求学上进,肯于吃苦,朱氏养父家中虽然宽裕,他仍是不图享乐。据说,他年轻时在长山县境一个小寺庙中苦读三年,这期间他常独伴孤灯,通宵达旦。每日里饭食也异常简单,常常是加上两勺米煮上一锅粥,放在一边,经过一宿粥凝固后,就一分为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就着用十几根韭菜做成的咸菜汁下饭。三年苦读,不仅大大增长了他的学识,也锻炼了他坚韧的性格和不屈的意志,经过这番磨炼,日后的范仲淹不惟怀有报国之志,更具备有效国之才,而且遇事宠辱不惊,意志坚定。
在朱家期间,范仲淹的举止已很出众。有一天,范仲淹与朱氏兄弟拜见谏议大夫姜遵,姜遵素以刚严著名,与人交往从不殷勤周到。但一与仲淹相见,就很赏识他,待众人告退之后,单独把范仲淹留下来,引入中堂,对他夫人夸奖范仲淹:“此君虽然年少,奇土也。来日不惟可任显官,当立盛名于世。”(《涑水纪闻》卷十)
严于律己的范仲淹,对于朱家兄弟们的浪费与不检点,很有些看不惯,常常功止他们。次数多了,引起朱氏兄弟的不快,就对他发脾气,说“我们用的是朱家的钱,与你有什么相干”?范仲淹听后很是疑骇,觉得话中有话,后来有人告诉了他的身世,遂感愤自立,决心独立生活。他打点行装、佩琴剑,义无反顾地往南都(今河南商丘)访师求学去了。他母亲派人来追赶他,范仲淹让来人转告母亲,必定发奋努力,誓在十年之中登第,到时再来迎接母亲,他是决意不再回到朱家了,这一年,范仲淹23岁。
子然一身来到南京(今河南商丘)求学,范仲淹有幸进入了应天府(治今河南商丘)学舍,他的起居饮食,更是艰苦异常,一般人都难以忍受。同学中有一位是南京留守的儿子,把范仲淹的情况告诉了父亲,留守遂派人给范仲淹送来了酒菜,但范仲淹把食物都放坏了,也没有动一下筷子,留守的儿子不理解地问:“家大人听说你读书清苦,特以佳食相赠,何以不尝一口呢?莫非是在下告知家父有罪了?”范仲淹道:“请莫误会!不是在下不领盛情厚意,而是我久已习惯于吃粥,如果一下享此盛撰,日后岂能再咽下粥!”范仲淹就是这样在艰苦的条件下刻苦读书。有一次,宋真宗皇帝前往毫州(今属安徽)拜谒太清宫,驾临南京,城中百姓都去一睹圣颜,唯有范仲淹闭门不出。有人觉得奇怪,就问他原因,范仲淹答道:“异日见之未晚!”就是说,日后见到皇帝是必然的事,看来范仲淹早已胸有大志。
功夫不负有心人。范仲淹的苦读终于使他成为一个博通经典的学子。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年方27岁的范仲淹参加常科贡举,高中进士,从此获得入仕资格。不久,获授广德军司理参军,成为地方上一位负责讼狱、刑讯的官员。应该提及的是,此时的范仲淹使用的仍是“朱说”的名字,直到两年后,他迁居毫州集庆军节度推官,才上表奏请恢复了他的范氏祖姓。只是他中进士的当年,范仲淹就把母亲谢氏从长山县迎来奉养,这距他离开朱家只有五年时间。范仲淹日后对于朱家诸兄弟也颇为关照,对于当年朱氏养父的养育之恩,范仲淹也从未忘怀。(参《范集》《言行拾遗事录》卷一)
二仕途坎坷忠国不移
范仲淹入仕之初,是担任广德军司理参军。在他任职期间,严谨执法,不以长官意志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常常为公事与太守据理力争,即使太守盛怒,他也未尝屈就。后来,他又在毫州等地任职。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奉命到泰州(今属江苏)监西溪盐税,他到任后,见境内捍海堤堰连年失修,海水倒灌,就建议上级修复。两淮发运副使张纶就奏请朝廷今范仲淹负责此事,后在他们的积极努力之下,冲破种种阻力终于将捍海堰修成,当地百姓为了纪念范仲淹的功德,后来就命名为“范公堤”。据说,有些受惠的当地百姓,甚至有人取“范”为姓氏。(《涑水纪闻》卷十)
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范仲淹因母亲去世而辞官居于睢阳。范仲淹入仕以来,基本在地方任职,由于宋朝任官制度特别讲究资历、年限,他的职务升迁并不快,但是范仲淹在士林之中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本来按礼制在守丧期间,不能担任公职,这叫做“丁忧守制”。范仲淹却在时任南京留守晏殊的邀请下负责应天府学,范仲淹训督学员,皆有法度,尤其是他勤劳恭谨,以身作则,垂范于人,一时间各地英俊多往就学。晏殊对他的工作大为赞赏,后晏殊任枢密院副使后向朝廷推荐范仲淹时特别介绍了他在应天府学之中的嘉行,说他“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范集》)。正是由于晏殊的举荐,范仲淹守丧期满后,得以试秘阁校理的名义来到朝廷。
这一时期,宋真宗皇后刘氏以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刘后出身微贱,当年与真宗皇帝苦相厮守,暗中相恋,直到真宗即位多年,刘氏才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十二月被册立为皇后,时已44岁。由于真宗晚年多病,刘后身边形成了一个政治集团,她的翅膀越来越硬,当年朝中大臣寇准为扼制其权势,与她周旋较量,最终被她贬逐。垂帘听政以来,寇准等人再遭贬斥,终于死于雷州(今后海南)烟瘴之地。但是,朝中以大宋皇统神圣不可侵犯的大臣,对于刘后的任何越轨之举,都给予坚决抵制。有一次,刘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刘后想让自己坐的大安辇走在仁宗的乘舆前,被参知政事鲁宗道当面谏止。天圣七年(1029年)冬至,仁宗皇帝仍援前例要率百官朝拜刘后,此时已入朝任职的范仲淹上疏提出异议:“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就行了,而今与百官同列,行臣子之礼,有亏君体,有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但并未得到回音。此事在朝廷上引起巨大震动,晏殊因为自己曾保荐过范仲淹,心存恐惧,就责怪他不该如此狂率,范仲淹见状,正色抗言道:“仲淹蒙公荐举,只恐怕自己不称职,让您脸上无光,不成想今日反因忠直获罪见责。”说得晏殊哑口无言。范仲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次上疏,奏请皇太后还政皇帝,仍旧没有得到回音。不久,范仲淹离开朝廷,出任河中府(治今山西永济)通判。从此,朝廷中开始响起了要求刘后还政的呼声。但刘后迷恋权位,丝毫无意于还政。直到明道二年(1033年),65岁的皇太后病死。
刘后死后,亲政的仁宗皇帝将已任陈州(治今河南淮阳)通判的范仲淹召还朝廷,委以右司谏之职,范仲淹职当言事之责,并对朝政阙失负有谏诤纠察之责。范仲淹回到朝廷,就发生了仁宗皇帝废黜郭后的事件。
明道二年(1033年)十二月,因后宫之中争宠,郭后对受宠的尚宫人不满,俩人在皇帝面前动起了手,郭后抬手打尚氏的耳光,仁宗皇帝看不过,出手相护,谁知郭后一失手,在皇帝的脖颈之上狠狠地抓了一把,仁宗大怒,决意废掉性妒的郭后。朝中有些与郭后存有私怨的大臣也以其无子为由赞成此议,宰相吕夷简也附和。一时朝中议论纷纷,仁宗反倒有些犹豫不决,右司谏范仲淹在皇帝召对时,态度鲜明地表示反对:“宜早息此议,不可使闻于外也。”结果,郭后仍然被废,诏以皇后无子愿入道,以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号,赐名清悟,别居长宁宫。诏书颁布后,台谏官员多认为不妥,但宰相吕夷简已指示有关部门,不得受理台谏进奏表疏。于是范仲淹即与权知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等台谏官,前往垂拱殿请求皇帝赐对,以表达他们的观点。守护殿门者闭门不通,孔道辅手叩门上铜环大呼:“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稍停,诏令宰相召集台谏官将废后因果宣谕,于是吕夷简奉令会见台谏官。孔道辅、范仲淹等来到政事堂,就质问吕夷简:“人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问得吕夷简难以招架,只得说:“废后自有故事。”道辅及仲淹仍不依不饶:“你不过用失德昏君之事劝皇上,你看前世废后者哪个不是昏庸之主,你觉得合适吗?”吕夷简哑口无言,只得说:“诸公还是亲往面圣去奏陈好了。”范仲淹等人见状,只好从政事堂退出,准备明日朝廷之上再与宰相一争曲直。谁知,吕夷简却先对皇帝说,台谏官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竟将范仲淹、孔道辅等逐出朝廷,使范仲淹出知睦州(今浙江建德东)、孔道辅出知泰州(今属江苏)。为了防止出现反复,吕夷简又奏请皇帝派使者敦促二人即刻出城前往任所。(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三)
范仲淹等台谏官被贬,引起朝野惊骇。诸御史台官员上疏申辩,将作监丞富弼也据理力争。富弼说:“范仲淹为谏官,直言极谏乃是职责所在。陛下何故罪之?假使所谏不当,犹须含忍以招谏净,况仲淹所谏大惬亿万人之心。陛下纵私忿不顾公义,取笑四方,臣甚为陛下不取也。”又说:“今陛下举一事而获二过于天下,废无罪之后,一也;逐忠臣,二也。此二者,皆非太平之世所行,臣实痛惜之。”(同上《续资治通鉴长编》)富弼上疏虽然没有结果,但范仲淹的声誉已越来越重。
范仲淹被贬后不久,又调往苏州(今属江苏)任知州。他根本不在意个人仕途的沉浮与坎坷,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他到任不久,见苏州暴雨成灾,夏季大雨积水不退,农田被淹,数万户民户面临威胁,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通过详细考查,查明苏州积水难以疏浚的原因,立即着手整治,他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招募受灾饥民,疏导太湖水系,使洪水顺利流入大海。范仲淹治水有功,使太湖周围的苏、常、湖、秀诸州,成为国家粮仓。范仲淹也因此于景祐二年(1035年)十月被授以尚书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重新回到了朝廷。孔道辅也于当年稍早时候以龙图阁直学士身份召回。应该说,这种委任方式在当时是很荣耀的。因为,北宋王朝建立以后,在职官制度方面,实行官、职、差遣分离制度,官只用以表示级别的高低、俸禄的多少,职是授以有学识者;差遣则实际担任职事。所以,土人以登台阁、升禁从为显宦,而不以官之迟速为荣滞;以差遣要剧为贵途,而不以阶、勋、爵、邑有无为轻重,所谓“台阁”,即御史台及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和秘阁、龙图阁、天章阁。馆阁之中分级别有学士、直学士、待制、校理、检讨、校勘等职,通称为馆阁之职。任馆阁之职,皆为皇帝文学侍从,它们与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被称为侍从官,职当清要,颇为土林看重。吕夷简在范仲淹还朝后,私下让人传话给他,天章阁待制仍是侍从之臣,非口舌之任,望能好自为之。范仲淹却说:“议论国是正是侍臣本分,我岂能不勉力而为呢?”吕夷简知道范仲淹不肯轻易就范,就让他担任了开封府尹——此即差遣,打算要范仲淹陷于开封府繁剧的事务工作中,使他无暇分身去关注其他事情,又想找他工作中的失误,乘机罢他的官。哪知道开封虽系宋京师所在,事务纷繁杂乱,但范仲淹决事如神,办事干练,不仅未有什么差错授人以柄,反倒使“京邑肃然称治”,城中流传一首歌谣称:“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范集》)范仲淹的才干得以发挥,政治声望也日益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