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生日那两个月,省纪委正来庆城巡检,临近庆城偏南的阳城,因为省纪委巡检的缘故,拉下来包括********在内的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物,整个阳城的政局瘫痪。庆城市委下达命令,所有官员红白喜事一律从简。
然而杨家却因为家族人多的原因,是一定要替爷爷大办一场的。
此时杨振已经从县里调到庆城管理庆城高新发展工业园区。因为要避嫌,所以爷爷的寿宴杨振完全不插手。爷爷的寿宴斑斓并没有参加,她在上海有重要的采访,卡卡只是问她要了几千块的烟花费。卡卡是看人而行事,比如,她向关斓要了一万块,因为关斓赚得比斑斓多。这些当然只是九牛一毛,爷爷是杨家辈分极高的老人,从杨家老宅走出去的商人政客,纷纷寄来不菲的礼金,一场盛宴势在必行。
大伯二叔父亲修整了杨家宅子,在爷爷住的东厢房前边的花厅,搭起木棚,大摆三日宴席。因着斑斓的建议,父亲还特地从庆城市区运回来两车鲜花装饰木棚,以金色赤色两种颜色为主,以示喜庆。只有城市里婚庆才用得到的红色玫瑰与香槟色玫瑰兀地成群出现在杨家老宅,淡黄的香水百合使老宅周围几百米都散发着清淡的百合香,更不用提暗红淡红紫红的康乃馨了,一朵朵一束束装点起花厅,远远望去如云霞。斑斓未料到自己这么开玩笑一提议,父亲竟然说服了大伯二叔采纳了意见。
她看到卡卡发来的图片时,竟有点无语,实在并不像原来所想的童话世界,老宅太破败,一片灰青之间突现一块灿烂活泼的颜色,对比太鲜明,有如病人归西之气息的忽然瞬间回光返照,耀目却令人感伤绝望。
三日宴宾客,酒水菜单一应都是庆城上好的。内陆地区极稀少的整只大龙虾也出现在了饭桌上,整只的烤乳猪,以及智利白葡萄酒也出现在餐桌上了。这些并不是贵,却真正是仙南镇杨家老宅难以见到的东西。
晚上六点到七点燃放一个小时的烟火,八点到十点叫来庆城最好的花鼓戏班演起了花鼓戏,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继续燃放烟火,锣鼓震天,只要是站在高处,整个村子都可以看到各种图形花色的烟火了。据卡卡描述,烟火染红了半个仙南镇的天空。
寿宴结束后,杨家更是在仙南镇扬了名。父亲电话之中颇具赞赏之语气:斑斓你多年在外还是长了点见识,光是那花棚,就使宾客亲人赞不绝口,十几里外的人,都来看热闹。
然而斑斓始终有不安之感。果然,寿宴后的第二个月,杨振哥哥就出事了。
杨振知道省纪委的人还留在庆城监督调查工作,行事异常小心。前一年庆城高新工业区的几个项目进展很顺利,尤其是净水工程,市委领导很高兴,给每个“重要负责人”发了一百万的奖金,当然,市委领导的奖金更高。这件事,虽然有文件审批,但是不合程序规矩,是杨振心头的一根刺。
市纪委的小李打给他,说纪委网站上有人实名举报他,他深觉诧异,但是心里异常清楚在这个风口浪尖出这档事,实在不是好兆头。
有一日,杨家老宅前突然停了几辆车,杨盛夫妇以为又是杨家在外多年未归的族人,赶紧迎了上去,未料到车里下来了几位神色严肃地带点政府作风的男子,杨盛心一沉,想着可能杨振出了事,盘算着怎么回答这些检察院官员的问题。
几位男子在杨家老宅前仔细观察很久,详细问了寿宴的情况以及开支花销以及财物来源等,并一再问起杨振哥哥在整场寿宴的财力来源。
杨盛说:我们杨家这么多人,根本不需要杨振的财力支撑。杨家孙女在外会赚钱,杨家侄儿还有在北京做房地产身价上亿的呢。
可是市纪委的人觉得杨盛在空口说大话。一位官员冷笑道:你们自己家的人都看不过去了,自己家人检举了自家人,你要我怎么信你们。
官员们在杨家老宅前的晒谷场摆出了办公的架势,几乎所有参加过寿宴的乡亲都被召唤前来问话,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杨家老宅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自家人检举了自家人。从此杨家又多了一条在邻里乡亲流传的段子。
当卡卡将洛川哥哥举报杨振哥哥的长信从纪委的网站下载下来发给斑斓时,斑斓是震惊了。
那封长信,是实名举报,说清楚了洛川与哥哥的关系,洛川的工作单位,以及举报的原因。信里义正言辞,说杨振为官多年奢侈敛财,生活腐败,房产多套,车子换了两三次,并且在爷爷寿宴上为博虚名,不惜重金,大宴三天,单是三天烟火的花费,就逾十万,如此等等。信里并列举了寿宴的详细财务明细,以及哥哥同事朋友送来的礼金状况,都有详细记载。斑斓惊异于这些数据,在内地农村,确实算天文数字了。寿宴花费了将近五十万。哥哥收到的礼金,已逾二十万。在仙南镇,修建一栋三百平方米的别墅,也差不多只需要二十几万。
斑斓震惊的是,这么详细的财务支出,洛川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有究竟洛川为何要举报杨振哥哥?
姆妈打电话告诉斑斓说是因为杨振迟迟不肯将洛川调进庆城,洛川报复哥哥。斑斓沉默良久,回答到:姆妈,这些事,你不要乱说。
哥哥被调查了两星期,并因为省纪委在庆城调查高新工业区项目的事情,一班市领导从下属中拉人顶住这政治旋风,以哥哥贪污其中一个净水项目的专项基金一百万为由,通报批评了哥哥,并给予了免职处分。哥哥成了纪委在庆城抓住的典型,各大网站通报了这则消息。
在官场多年,杨振时时做好心理准备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人在中年,这么一个打击,使他迅速衰老。嫂子倒是很镇定,作为学校里出了名的嫁得好男人的老师,她从来不需要额外为学生补课赚外快,但是从得知杨振出事那一天起,她就开始积极组织学校补课了,并交给杨振一张卡,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钱。
关斓在深圳得知消息心急如焚,特地赶早班飞机回庆城去看望哥哥。
伯父在哥哥家,坐在红木沙发上,垂着头,双鬓斑白,哭诉:我实在不应该告诉洛川酒席的详细账务,他打给我时我哪里会想到这些。
关斓和杨振去庆城的小茶馆喝茶,二人入座,相对无言。关斓看着哥哥泡茶手法娴熟,第一道水洗茶杯,第二道水茶香浓郁,第三道水茶气清凉,第四道水茶色微淡。哥哥神色自若,只是有些疲惫。关斓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哥哥,茶喝了半日,望向窗外庆城初冬稍微有点淡青色的天空,人声车声阵阵,庆城方言此起彼伏,是熟悉的烟火人间。关斓忽然说到:哥哥,没事的,还有我。杨振听了这话,像是有点惊异,又像是有点欣慰,眼里是关斓从未见过的光亮,神色从严肃转为微笑,再渐渐转为忧伤,竟然笑中带泪,哥哥真的流下来两行泪水。
关斓有些震惊,原来就算强大如哥哥,也竟有这么一天,在她面前落泪。
杨振说:关斓,你长到这么大,应该也明白,我们杨家,从你爸爸开始,就一直试图走出老宅走出仙南镇。你爸爸命不好,我也是。我们都没有成功,现在是靠你和斑斓。斑斓太主观感性,关斓,你要尽量出人头地。我知道你是妹子家,这么对你说,你会有压力,可是没有办法。
杨振说完这话,神情又转为悲伤了,端着一个茶杯,仔细看了看,苦笑了一下。
关斓说:我知道的,哥哥。我会努力,你放心。
关斓电话和斑斓说,哥哥脸色很不好。因为我回来了庆城,他才从省城回来。之前出事一直呆在省城朋友家,据说是成日喝酒。我和他一起吃饭,他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肯多说,我问他要不要去深圳散心,他也说不要。斑斓,你回来看看哥哥吧。
斑斓忽然在电话里详细问了哥哥现在的面容、体型以及穿戴。关斓骂她无聊: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斑斓想起小时候在慈江边带着一帮小孩子拍照玉树临风的哥哥,穿白衬衣的样子真是英俊潇洒,只是哥哥回不去了。
斑斓整夜梦靥,她精神紧绷,觉得要更加努力工作,要出人头地,要扎根城市。然而过一两个小时她又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觉得人生在世,若是为了扎根城市而努力生活真是太有损读书人的节操,如此反复,终于高烧生病了。斑斓不敢回家看哥哥,她想自己没有资格,帮不到,只会徒增烦恼。只是哥哥倒下来,斑斓觉得心里的某个根被抽走了,睡了很多觉,喝了很多酒,只能继续努力工作。
而洛川,因为举报了哥哥被发现,受了严重刺激,进了精神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