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春,刚出狱的莫洛先生住在温州市区朱彭巷老屋里。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此时的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坚强。一天,大雨伴着雷声咆哮而至,他看到一只八哥不畏风雨,仍激情歌唱。他充满着兴奋,对妻子说,“这不为大雷雨所慑服的鸟儿的歌声,正如人类勇敢的歌声一样,有什么暴力,有什么可怕的暴力能压倒它呢!”并有感而发,写下了著名的《斑歌鸟》。
不久以后,莫洛先生单身来到丽水碧湖赵村、龙泉山区为《浙江日报》编辑文艺副刊,直到一九四六年。
那段时间,他写着柔情似水的《恋歌》,享受着《寂寞》,给远方的孩子讲述《爸爸的故事》。
因为工作之便,他可以翻阅到大量的报刊,于是就做了一些文史资料整理。他发现,为数不少的作家和文化人士死于国难。他觉得把这些人的生平事迹公布于众,是非常有意义的,便决定专题搜集。
这项工作历时三年半,搜集范围也延伸至内战时期,有关文艺作家部分曾题为《呈现了血和生命的作家们》发表在郑振铎和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中国文学研究号(上册)》上,并在沈寂主编的《春秋》上连载,五次易稿,终结集为《陨落的星辰》,于一九四九年一月由上海人间书屋出版。
莫洛先生至今已出版十余种著作,《陨落的星辰》是其中唯一的文艺传记集,未曾再版。倪墨炎的《现代文坛偶拾》和钦鸿的《文海钩沉》两书高度评价了此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当然,莫洛先生的主要成就在散文诗创作上。近二十多年来,莫洛先生的散文诗越来越受到文学史家和评论家的重视,荷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的几部“中国新诗选”都收录了他的作品,唐湜、骆寒超等人研究过他散文诗创作的特色,书话大家姜德明两次来温都专门拜访过他。
《陨落的星辰》共搜集整理了一百三十六位在十二年(一九三七—一九四八年)里死难作家、翻译家、戏剧家、音乐家、记者、哲学家、自然科学家的简况。“八年艰苦的抗战,以及接着而来的三年内战”,“中国的文化工作者们,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工作着,斗争着和生活着,而且是怎样捧出了自己的血和生命,献给我们的文化,祖国和人民?”《陨落的星辰》“题记”阐明“这是一张用血和泪缮就的账单”。其中有我们熟悉的朱自清、郁达夫、李公仆、邹韬奋等人,也有鲜为人知的张似旭、冯国华、项荒途等人。这些死难的文化工作者,有的是与敌人做正面斗争牺牲的,有的是坚持崇高品质默默无闻死去的。后者虽然死得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但同样为我们祖国的独立事业付出了自己的血和泪,我觉得这正是《陨落的星辰》一书展示的宽广的胸怀和大写的人文精神。
我手上的这本《陨落的星辰》原为上海图书馆藏书,近从孔夫子旧书网一书商处拍卖而得。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八日晚,在老同事、莫洛先生孙女马伊的引见下,我与妻子携书拜访了莫洛先生。
莫洛先生已九十高龄,但看起来很精神,两个月前还创作了一首散文诗《黎明,在天安门广场上》发表在二〇〇六年第三期《散文诗世界》杂志上。只是耳朵有点背了,和他说话要很大声。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副郑超麟先生复制相赠的对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这是陈独秀写给前去狱中探望他的刘海粟的对联。书桌上,还摆着一只小玻璃鱼缸。他的老伴告诉我们,邻居家养的热带鱼生了十几头小鱼,她便要了过来,让莫洛先生没事逗着玩。有时候,莫洛先生看着鱼,会开心地笑几声,然后说:“真好玩。”
莫洛先生是热爱生活的人。人活到这把年纪,更是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开了。我记得他在《回忆·爱情·散文诗》一文里说过:“一个人活了八十多岁,应该知道做人的尊严和价值。……人能做到正直,人的内心能充满爱,那么人也就保有尊严和价值了。”
那天晚上,莫洛先生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了一些《陨落的星辰》的事。我请他在书上写句话,他沉思片刻,欣然写下:“此书我自己保存甚少,韶毅同志今从网上购得,我也甚为高兴,特题几字以留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