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
一
下午放学时,裴志彬来找我。
于是我们一起默默地沿着楼梯的台阶向下走。校园内,昨夜一场大雪过后,现在仍是白茫茫的一片。穿着大红大紫羽绒服的同学们,圆鼓鼓的像一个个大气球,忙着找自己的车子回家。
转头看裴,仍是那件黑夹克,脸上很平静的神气,不知在想什么。
裴志彬是去年的高三毕业生,待业至今,在他家街道口的个体户那儿学修理电器的技术。其实他对这方面没有兴趣,这也是“没有做的事”,按他的话说是“艺不压身,学到点儿本事终会派上用场”。那么将来能找到工作吗?或是真的当个个体户修车?还是开个饭店?前途渺茫。然而这个稳重温和的大男孩却不太在乎,满怀信心的样子:“你看着吧。”这样的个性语言和他的气质似乎是太不相称,然而我却是十二分地欣赏。
宋春丽可是一点儿也不欣赏裴志彬。
“首先说,他不漂亮。”
“但这不是根本。”我觉得不公平。
“再有,他的气质也一般。”
“玩弄潇洒的才算气质好?”
“别不服气,我问你,他敢自比秦汉还是周润发?”春丽莞尔一笑。“小君啊,我们楼上住的那个苏州女人说过这么一句名言,她说‘吃卖相,那是高中生的事情。’”她边学着苏州方言边叫,“暂不说她的金钱意识不金钱意识,我倒问你,你怎么蠢到连‘卖相’都不懂得吃?”
“你这样讲更是歪曲!”我被她气得脸白,“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
春丽和我自上中学为友,也算是形影不离,情谊深厚。她对我的脾气摸得精透,很晓得怎样惹恼我又怎样哄好我,我常常是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推着自行车走在被行人踏得很光滑的马路上,裴走在旁边还是没有说话。
“你妈病好了吗?”我问。
“前两天出的院。”
“你整整守了半个月的床?”
“嗯,就我一个大闲人啊。”
这其实又岂是“闲”与“忙”的问题?他大哥二哥不是也知道妈妈病了吗?怎么都没有回来一趟,这是有没有责任心、义务感的问题,懂不懂得天下父母心之可怜。现在的不少男人缺乏这种良知。
“我想同你讲一件事。”裴的声调一反往日的平和。
我被他打断了思绪,一惊:“有事啊?”
“不……算了,以后再告诉你,”他叹了一口气,又诡秘地一笑,“暂且保密。”
裴志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诚恳热情而尽职。上次过生日,他这个与浪漫绝对无缘的人送我的那张音乐卡会唱整首的《吉米,来吧!》。这花掉了他两个月报酬的一大半,而他却是一脸高兴,告诉我:这是第一次自己赚钱给朋友买礼物。
十字路口,裴向东走,我不急于向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下班的车潮里。“这个裴志彬,搞什么名堂!”我晃晃脑袋,蹬上车。
二
下午课外活动时裴又匆匆来找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告诉我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我们全家都要搬到天津去了。”
看着他,我在这一瞬间产生许多回忆:因为打碎暖水杯同裴的结识,听裴分析舒伯特的《小夜曲》,当代人商品意识,给我讲考试的心得体会,前不久还给我找来一套参考书……这几年来一直大哥哥一般关心和帮助我。
我的心骤然很酸涩。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和你一起走?你当老板了,要雇我做职员?”我笑着打趣,睫毛湿润润的。
“我虽然自认是一个平凡的人,”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我自信将来能够做出不平凡的事来,我要为你去创造财富,去拼搏,让你过得好好的……”
“我为什么要别人养活?我能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他把目光移开,望远方:“这是你的个性,我知道。但是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情……”
我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泪水淌了下来:“我不要听你乱说。”
“不,你给我时间,让我想一想。”我用脚用力地擦着地上的残雪,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
北风摇晃着枯树的干枝,傍晚的天气更冷了,我的心像正在弥漫的雾。
三
一连几天我都心绪烦乱,不想讲话。
望着窗外偌大的校园,听着身边同学们的叫喊声、欢笑声,录音机里传出的抑扬顿挫的朗读声:“Did you ever see grass growing high as a tree-—a tall treeBam boo is this kind of grass……”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我又是多么地爱这个世界,这里有我的梦,我的理想,我的快慰,与我的一切息息相连……我蓦地觉得自己坚定了许多。
晚上回家,做教书匠的爸爸坐在学生作业堆里脸色青紫:“过来!我问你,裴志彬怎么回事?”
我一下子懵住了。
“是他自己刚才来过,他说要带你走……我们养了这么大的女儿,难道他一句话就带走了……”妈妈边唠叨边端开小炉上的菜。
“这倒问你,你整天出去念书,怎么念出这些事情来?”爸爸厉声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急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这群孩子,都是看那堆烂小说看的。”妈妈忿忿不平。
“可是他根本就不看小说。”我哭丧着脸。一个不看小说的人,一个那么现实的人,怎么也想不透他为何做出这等浪漫的举动来!这个裴志彬,你害得我好苦,我几乎要为了你被关禁。这个自私鬼,我再也不要理你!
四
又落雪了。今年冬天的雪好像特别多,大片大片的雪花急遽地飞舞,整个世界,整个空间都是洁白的一片。
裴走了。他托春丽带给我一封信,只有短短一行字:“我懂了。祝你平安,快乐,幸福!!!”
我平时才真正懂得了裴。在生活中他是质朴的男孩子,他之所以找到我家里去,这不正是他认为的可以解决问题的最恰当的办法吗?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裴是个男子汉!
我倚在窗前,泪水一直滴下来,滴到窗外融在雪里。
春丽抚着我的背,轻声说:“小君,其实我早就以为裴志彬是个好男孩子。”
“我也喜欢张国荣、周润发,可我总觉得他们都不及裴好。”我说。
今天一部古龙的《楚留香传》塑造出荧屏上一个风流倜傥光彩照人的楚留香,明天香港的哪个公司也许用《九月鹰飞》捧出个动人魂魄的邺开来。纵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崇拜倾慕他们,但这生命力太短暂,情谊也太虚无。其实他们也不过是一个个“造型”,虽然情感单纯的中学生迷恋之至,而实际上他们又怎及像裴一样的生活中的真诚、善良的男孩可爱?
“过年了,寄张贺年卡给他。”
“太老套了。”我呶呶嘴,“我就不明白,男孩子女孩子之间就没有真正的友谊?”
“有,只是他们男孩子野心太大。”
“也不尽然。”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除了片片沉闷的乌云,那洁净的天宇不就是男子汉自由生存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