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长至,谒庙诸生讲“天命之性”一章、“舜其大知”一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一章,太守陈君进诸生求教。
予谓讲者曰:“汝曹若谓知之与好、好之与乐由许多积累工夫乃能然欤?殊不知所讲三章书内,知与好、好与乐都藏其中,而汝曹未知觉耳。故依着汝曹今日讲套,则若知先于好、好先于乐,依着孔门三章书看来,则是乐先于好而好先于知也。夫世之所谓乐者,不过是自然而然、从容快活便叫做乐也。今细看天命之性即是天生自然,率性而行即是从容快活也。《大学》谓‘不待学养子而后嫁’,孟子谓孩提无不能爱其亲,汝试想像人家母亲抱着孩儿、孩儿靠着母亲一段嬉嬉融融的意思,天下古今更有何乐可以加此也哉?此便叫做‘民之秉彝’。孔子说诗谓民有秉彝故好是懿德,则好实由乐而有也。又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则知又由好乐而有也。故舜称大知便是能知,而其知原于好问好察,然所好者却是迩言,所用者却是庶民之中,浅近庶民却正是率性自然而不虑不学者也。又看《中庸》他章论圣人却有不知不能、愚夫妇到(‘到’原字如此,通‘倒’――标点者注)可与知可与能,分明说圣贤有不如愚夫妇处。其次又叹鸢飞鱼跃为上下昭察,分明又说人不如鸢鱼处。盖人到愚夫妇之居室、物到鸢鱼之飞跃,果然浑是一团乐体、浑是一味天机,一切知识也来不着,一切作为也用不去。至于汝曹适才许多讲套说话,虽似晓得一般,然究竟率性中和则实相去天渊之不如矣!故古人善形容乐体者,若陶渊明却云‘木忻忻以向荣’,周元公却云‘庭草一般生意’。夫草木无知,岂果能意思忻忻也哉?惟是二公会得此个乐机,则便触处自然相通。汝曹在此若肯彻底融会,草木无知且自忻忻,而我独可闷闷耶?鸟鱼至微且自昭察,而我独可昧塞耶?夫妇之愚且可与知与能,况衣冠堂堂、万万非众人比耶?孩提之时且已良知良能,况既壮且老、万万非幼稚比耶?于此顿觉心胸开豁、耳目灵通、四肢百骸俱轻快爽朗,此便是一阳之气和畅光明,若从平地里头涌出一般,岂不与今日冬至同其亨泰也哉?况以此意而观之一堂,则一堂上下无贤愚老少,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堂浑是春也。以此意而观之一家,在一家内外无老幼亲疏,皆觉自率其性而自乐其常,一家浑是春也。又远而观之一国郡、观之一省,又远而观之天下万世,无不浑然同乐同春于无尽焉。却即是为天下造太平、为万世开太平而复无负父母生育一番、朝廷作养一场。道其在迩而非远,事其在易而非难。昔人谓太平无象,却不思人人亲其亲、长其长便是天下太平、万世太平也。”
陈君同诸僚友共举手加额曰:“今日为圣天子称贺太平,自此其益万世无疆也夫!”
洱海诸生讲“王者之民”一章、“人之所不虑而知者”一章、“君子有三乐”一章,既毕,进讲者而问之曰:“适讲五伯,伯不必言矣,且汝以何为王道耶?”
对曰:“‘杀之不怨’三句便是。”
曰:“此是说王者气象,如面前日之光而非日之体,树之影而非树之形也。”
又对曰:“‘所过者化’亦是。”
曰:“此是赞王者道大,如说日光这等明、树影这等长,去日体树形更愈远矣。”
一生前曰:“孟子曾说‘以德行仁者王’,此却是直说王道矣!”
予曰:“是则是矣,然又不知汝却以何为德、以何为仁也?”
曰:“若要直指,可只是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已乎?”
予曰:“汝既知此,则何必远取?即次讲二章书尽之矣!盖‘以德行仁’,‘仁’字是‘王者必世而后仁’的‘仁’字也。故上老老、上长长、上恤孤即是王者之德,而民兴孝、民兴弟、民不悖即是王者以德行仁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要之,王道之大,亦不外乎孩提之良知良能而已。汝今诸生说王道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也,须思量其道如此浑化、如此神妙,毕竟有个来历,如树木然,必下地原是这样果子,方才末梢结成这样果子,未有始初以荆棘种之,却忽然会长出个桃李来也。故天下之至妙至巧者莫过于圣人不思不勉,而至妙至巧者亦莫过于孩提之不虑不学。二者大小虽殊,其神化则不差毫末也。况王者所过所存真与上下同流,而孩提之所知所能亦云达之天下,固未有不达之天下而可谓与上下同流,亦未有既达之天下而不是与上下同流者也。以此二章合看,恰好浑是一章。但过化存神是树木末梢的果子,良知良能是树木根底的果子。根稍分得两头,果子通贯一脉。汝辈于今却须猛省思量:人人皆做过孩提赤子来,人人皆知得爱亲敬长来,何故尧舜孔孟却能以这果子花实溥海宇而同流合化,至后世诸人却把这个果子枯芽败种而生意斩然?此中间却自有个缘故。盖因古先圣贤生来便会识得轻重: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其时志学便即知归重孝弟慈也。志重于孝弟慈,则便一切外物皆不能与他作对,生机贯彻,勃然充盛,絜矩从心,更不由他得矣。孟子窥见这个意思,又重重为他发叹,说‘君子有三乐,虽王天下不与存也’。夫一切外物之高美至于王天下处便尽了,此‘王天下不与’,则其他更何可言?是孟子极赞夫子志学之诚之极处。其实三乐最先一着只是乐孝、乐弟,乐孝、乐弟到浑化时便天壤之间更无可代。以此反之于身,便自然无愧无怍而为学不厌矣。以此通之于人,便自然尽得英才而为教不倦矣。到得不厌不倦去处,则前日良知良能浑然成个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一段滋味。其过不容不化,其存不容不神,其天地不容以不合德矣。故今日吾辈既生圣明之时,又幸得闻圣学之要只在能辨别个轻重、能决定个趋向,果然如吾夫子当时一副肝肠,则树根之着地者愈养而愈深,枝干之参天者将无疆而无尽。知能神化之果,不惟际上下而同圆,且将极古今而共久矣。愿诸君其勉之,勉之!”
昆阳州守夏子适从归化尹迁莅州治,因请视学及举行乡约于海春书院,院乃署州事丽江二守潘子即学旧基而为之者,其前面滇海。予昨以治海经是,咸苦水势横溢,民居、民田溺为巨浸。今下流既导,田间惟溪水一泓,余则悉已种苗,青绿盈畴,民之髦倪颂乐者洋洋矣。予谢诸职事勤绩已,随偕坐少休。客有指阶除柏林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多树以充梓材,树栖群鸟俱徙巢他林,窅无影迹。昨分守同野李公命二守君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
言讫,翎羽翩纷,音声鼓噪,与诸父老子弟乐意若相关然。予因忆向时夏子召归化时以事至省,予及分守李公延相谈性学,夏子坚以所见自执,谓性命非下学可与,予为辨析,直继日以夜。后别且数月,兹来同游于泮林海岸,听鸟观鱼,夷犹静止,似与畴昔之夜执语迥异,乃讶而询以所得,夏子忻然对曰:“渔以俗习牿我天良,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并力支吾,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尝于日用之间,自视言动事为其停当处,虽古之儒先贤哲亦难以殊论,是以近来考索支吾虽不敢废,然甚不为拘迫而吃力矣。”
其意将进而相谢,予止而谓曰:“子之近得比之前时果大径庭,但停当一字尚恐或未尽停当也。”
潘子亦从旁笑曰:“世之人欲求停当二字为甚难,夏兄则去停当二字亦又甚难也。”
夏子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
予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在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笑嬉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子憬然自省,作而应曰:“子在川上谓‘不舍昼夜’,吾人心体决不可一息有间。况今当下生意津津,真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翻思前此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故知颜子不改其乐、孔子再四叹而贤之,亦因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只说颜子能以贫自安而不改,则吾辈稍有志向亦可勉而为之,恐难以动孔子之叹如是也。”
予曰:“子之所见,果于所执而将浑化,但愿自今以后,日同诸生将此生生之机畅达敷布,俾一州二邑父老子弟俱忻忻以兴孝兴弟,相养相安,共兹林之禽鸟而和鸣,并兹畴之嘉禾而秀颍。则万物并育之风、六合同春之象行自昆阳而肇端以莫可涯量矣!”
潘子复从旁赞曰:“夏子初任而过,承公勖。诗曰:‘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公之好而示之夏子也亦至矣!敬共为夏子拜嘉云!”
二月初六日丁祭方毕,两庠生儒具在,郡邑诸君率之于书院会讲,予感而叹曰:“人生世间,惟有此一件事最为紧要,然人于百年之中,未尝时刻休歇,看他何等勤惕、何等周详,独于此处却宽怀放意,不来说着理着。要之,总是不肯思量。若思量时,则孔孟去后至于今日,其间功名富贵豪杰英雄皆是如我等之勤惕周详者也。毕竟灰飞烟散、杳无归着。使当时若移其勤惕之心以来勤惕志气,移其周详之见以来周详问学,岂不亦得入于圣人宫墙而万年一日也耶?况每年设立春秋二祭,每月设立朔望两拜,俱是为吾辈树立表仪,使人人有所观感,此而不兴,则非夫矣!”
于是诸生同声起曰:“圣贤好做,虽市井愚夫亦当知之,但往往求而弗得。敢请示以其方?”
予曰:“圣人去我已远,其方从何而觅?所立五经四书即其方也。但今看经书多只草草率易,将一切旧套俚说便轻信,谓是圣贤宗旨,所以终身老于占毕而自己性命了无相干。与草木朽腐,又何足怪?”
一生问曰:“不知性命要如何理会?”
予曰:“若依旧套理会,莫说汝辈老成,即唤百十童生,命以‘天命之谓性’一题,便个个可作成文章,其于性命之理亦似了了。但就圣人分上,自言五十方知天命,则圣人理会性命如是之难,吾辈理会性命如是之易,此岂圣人之质钝于吾辈哉!要之,吾辈之理会非圣人之理会也。”
曰:“吾辈固差矣。不知圣人当时却是如何理会?”
曰:“若知危病之家之求医乎?仓皇急遽、西走东奔,旁询其故,则曰:‘为救性命也。’夫性命二字,生死系焉。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孟子曰:‘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哀哉为言!盖吊其虽生而已死也。今须持畏死求生之心以去理会性命,便自精神百倍,而圣人地位方有可望矣。故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看他此段精神,方是与危病求医者同其汲汲,所以能起死回生而续延寿命,亘万古而长存也。不是如此恳切而漫欲理会性命,吾知其决不可得也已。”
初至腾越,警报方急,中外戒严,虽诸士人心亦皇皇。故谒庙升堂,未及详讲,继乡缙绅邀会于来凤山房,乃阳明先生手笔也。众坐方定,忽报酋贼前锋失利而党众犹尚负固,遂匆忙谴师,仍未终会。越数日,诸乡达复修会如初,亦坐方定而捷音叠至矣!乃共赓歌相庆颂我大中丞王公运筹决胜之远、而不肖某会逢其适之奇也。诸缙绅因顾州守张君曰:“吾腾文事武备一时济美,则万世无疆之休诚于兹会卜之矣!今此会堂以默识名扁,人罗公祖《五华会语》谓孔子‘默而识之’之‘识’即明道‘学者先须识仁’之‘识’,果然仁字识得,则疾痛疴痒恫瘝乃身即文事之修、武备之饬,俱是不厌不倦实地工夫处矣!”
客有问曰:“公祖会语谓‘学不厌教不倦何有于我为不难’,不知他章入则事父兄、出自事公卿亦云何有于我,则亦可作不难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