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观之孟子谓‘知皆扩充’,即一知字果是要光明显现,但吾心觉悟的光明与镜面光明却有不同。何则?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吾心先迷后觉却是一个。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迷时,亦即觉心为迷也。夫除觉之外,更无所谓米;而除迷之外,亦更无所谓觉也。故浮云天日、尘垢镜光俱不足为谕(‘谕’原字如此,通‘喻’――标点者注)。若必欲寻个譬喻,莫如即个冰之与水,犹为相近也。若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则冰之遇寒冻而凝结成冰,固滞蒙昧,势所必至。有时共师友讲论,胸次潇洒,即是心开朗,譬则冰之遇暖气,消融而解释成水,清莹活动,亦势所必至也。况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方见良知宗旨,真是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孔孟之功,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开太平于万万世也。”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可安心者也。
问:“今若全放下则与常人何异?”
曰:“无以异也。”
曰:“既无以异,则何以谓之圣学也哉?”
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为常人矣。”
诸生请训迪。曰:“圣贤拳拳垂教天下后世,有许多经传,不为其他,只为吾侪此身,故曰‘道不远人’。且不在其他,而在于此一时,故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夫此身此时立谈相对既浑然皆道,则圣贤许多经传皆可以会而通之。如《论语》所谓‘时习而悦’、‘朋来而乐’,《中庸》所谓‘率性为道’、‘修道为教’,《大学》所谓‘在明明德’、‘在亲民’,《孟子》所谓人性皆善而浩然塞乎天地之间,字字句句,无一不于此身此时相对立谈而明白显现兼总条贯矣。由此观之,天下之人只为无圣贤经传唤醒,便各各昏睡,虽在大道之中而忘其为道,所以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及至知之,则许多道妙、许大快乐却即是相对立谈之身,即在相对立谈之顷现成完备而无欠无余。如昏睡得唤之人,虽耳目醒然爽快,然其身亦只是前时昏睡之身而非有他也。故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诸生能趁此一刻之觉而延之刻刻,积刻成时,又延一时以至时时,积时成日,又延一日以至日日,久之以至终身岁月,皆如此今相对立谈而不异焉,则原(‘原’原字如此,通‘源’――标点者注)泉涓滴,到海有期,核种纤芽,结果可待。生意既真,便自久久不息,而至诚纯一之境,只在此时一觉之功以得之而无事旁求也已。诸生勉之,予日望之!”
问:“晚来所教,尚求而未得。”
曰:“子于所求未得而心即知之,未尝或昧,是汝心之本然明否?”
曰:“是心之本明也。”
“心知未得而口即言之,未尝或差,是汝口之本然能否?”
曰:“是口之本能也。”
曰:“心本明而知未尝或昧,口本能而言未尝或差,则此身此道果不离于须臾也。”
曰:“今蒙所教,果然如睡,既唤而醒然有所得矣。”
曰:“子之心不特昨日之未得知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复知之,子之口不特昨日之未得言之,而今日之既得亦复能言之,则此身此道又果不止不离于须臾,而可引之终身也。况以圣贤经传而会通之,则心之未得已得而一一知之不昧,即所谓‘明明德’也。口之未得已得而一一言之不差,即所谓‘率性之谓道’也。以心之所明者、以性之所率者彼此相与切磋讲究,即所谓‘在亲民’而‘修道之谓教’也。学者如是学,即所谓为之不厌而时习而悦也。教者如是教,即所谓诲人不倦而朋来而乐也。然则孟子所谓人性皆善者,固于是益信其不诬,而所谓浩然以塞乎天地之间者,亦可立待以观乎至诚无息之妙矣。到海之水,宁不出诸涓滴之泉?硕果之结,宁不本诸纤芽之种也耶?诸生其益勉之,予日益望之!”
问:“诸生此时闻教不止昏睡获醒,且觉志意勃勃兴动而不能自改矣!”
曰:“此道生机在于吾身原是至真无妄,至一无二,故虽不及近世训诂之学有几许义理可以寻思,亦不及近世把捉之学有几许工夫可以操熟,然而些子良知之知、些子良能之能,却如有源之泉,涓涓而不断,有种之芽,滋滋而不息,可以自须臾而引之终身,从今日而通之万世。彀足受用,固无甚剩余,亦无甚缺欠也。”
曰:“先儒谓随时体认天理,恐亦是此意否?”
曰:“‘天理二字,是某自家体贴出来’,此明道先生语也。盖明道之学先于识仁,其谓‘不须穷索,不须防检’,直是见得此理与天同体,冲漠而无朕,如何索得?运行而无迹,如何执得?然孩提不虑而知是与知,孩提不学而能是与能,则又天之明命在人自尔虚灵,天之真机在人自尔妙应。故只从此须臾之顷悟得透、信得及,则良知以为知,若无知而自无所不知,良能以为能,若无能而无所不能。所谓明德也者,应如是而明;所谓率性也者,应如是而率。赤子之心不失而大人入圣之事备矣。不然,从思索以探道理,泥景象以成操执,彼方自谓用力于学,而不知物焉,而不神迹焉,而弗化于天然自有之知能,日远日背,反不若常人――虽云不识向学,而其赤子之体浑沦于日用之间,若泉源虽不导而自流,果种虽不培而自活也。”
诸生咸踊跃再拜曰:“吾侪自昨晚以逮今日,反求诸心,果然未尝顷刻而不明白,亦未尝顷刻而不活泼也。虽居人世,实与天游矣!夫子之造化吾侪也何其大且远也耶!”
问:“诸生领教于天机之妙固已跃然,但不徵人事,又恐或涉于虚玄也。何如?”
曰:“天机人事原不可二。固未有天机而无人事,亦未有人事而非天机。只缘世之用智者外天机以为人事,自私者又外人事以求天机,而道术于是或几乎裂矣。此孔孟之立教所以为天下后世定下一个极则,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也者,孩提无不知爱其亲者也;弟也者,少长无不知敬其兄者也。故以言其身之必具则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焉,以言其时之不离则曰‘一举足而不敢忘,一出言而不敢忘’焉。‘迩可远’,在兹也则廓之而横乎四海;‘暂可久’,在兹也则垂之万世而无朝夕。此便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之实理实事也。后世不察,乃谓孝之与弟,止举圣道中之浅近为言。噫!天下之理,岂有妙于不思而得者乎?孝弟之不虑而知,即所谓不思而得也。天下之行,岂有神于不勉而中者乎?孝弟之不学而能,即所谓不勉而中也。故舍却孝弟之不虑而知,则尧舜之不思而得必不可至。舍却孝弟之不学而能,则尧舜之不勉而中必不可及。即如赴海者流须发于源泉,而桔槔沼渚纵多无用也。结果者芽须萌于真种,而染彩镂画徒劳而鲜功也。其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岂是有意将浅近之事以见尧舜可为?乃是直指入道之途径、明揭造圣之指南,为天下后世一切有志之士而安魂定魄、一切拂经之人而起死回生也。诸生能日周旋于事亲从兄之间以涵咏乎良知良能之妙,俾此身此道不离于须臾之顷焉,则人皆尧舜之归而世皆雍熙之化矣!”
时方久旱而沛然下雨,诸生咸举手加额曰:“天之降兹时雨也,其为兹会之发荣充满而显诸象也欤!”吾见渊泉之出于是益资其深、圣果之圆于是益速其成矣,请次第其说以传。
客有因予论书稍不费力,徐为叹曰:“程子见张子《正蒙》云‘片片赤心流出’,朱子见周子《太极图》云‘分更分漏’。先生苦心,在堂诸生止觉公祖之流出者赤心片片,而未知公祖之分更分漏,原曾经无限苦心来也。”
予感君之言,将备述先君先堂教育之劳与从前愚顽之状,真是万苦尽尝而犹未免于不肖之归者,情亦凄切,诸公皆同声和曰:“古今人品,但获有所成立者,未有不本诸学习;古今之求学习者,未有不经夫苦楚。固不止我公祖一人已也。”
予曰:“学必以习,习必以苦,果真如诸公所云矣。但世间百样难事皆有人百般苦习,某尝在静地旁观:极险之地如过海通番、极危之技如走索飞枪、极微之术如占角谶验,最艰最妙,而世上诸人处处时时未尝乏绝。此何故哉?亦只缘其初一念精专,便自然各各会到家矣。奈何眼前有两场事,较之以上诸般更是平顺简易,却乃未见一人肯上心者。”
众皆愕然问曰:“是那两场事?”
予曰:“为学而做圣人,为治而开太平也。夫以上诸般艰难,只因人有个念头要做,便就诸般皆会,此两场简易直截,比之诸般尤为百倍,若人果肯上心主意,则岂有帝王以后更无善治、而孔孟以后更无真儒也哉!此决知非圣人之难做、太平之难开,但只缘吾人一年之未切耳。”
于是诸君皆怃然动色、恻然兴怀而慨然命予书之,以为立志之盟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