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子不观之制历者乎?夫语神妙无方,至天道极矣,然其寒暑之往来,朔望之盈虚,昼夜之长短,圣人一切可以历数纪之,至期吻合而无差焉。初不谓天道之神化而节序即不可以预期也。此无他,盖圣人于上古历元钩深致远,有以洞见其根柢而悉达其几微,故于其运行躔度,可以千载而必之今日,亦可以此时而俟之百世。此其尽性至命之妙,而实修道立教之准也。我夫子成身造士,一以求仁为宗,正千岁日至、其所洞见人悉达之者也。故复以自知,而天之根即礼之源也。所谓‘乾知大始’,‘通天时出’者乎!‘黄中通理,畅达四肢’,而礼之出即天之运也,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者乎!颜氏博文约礼,感夫子之循循善诱,是则三百三千而著之经曲之常者也。如有立卓,叹夫子之瞻忽末由,是则天根自复而化不可为者也。夫子之为教与颜子之为学,要皆不出仁礼两端,而仁礼两端,要皆本诸天心一脉。吾人用志浮浅,便安习气,其则古称先者稍知崇尚圣经,然于根源所自,茫昧弗辨,不知人而不仁、其如礼何!是拙匠之徒,执规矩而不思心巧者也。其直信良心者,稍知道本自然,然于圣贤成法,忽略弗讲,不知不学礼、其何以立!是巧匠之徒,竭目力而不以规矩者也。善学孔颜以求仁者,务须执礼以律躬,而尤纯心以敦复。敦复崇礼又能考究百王、会通典礼,直至吻合圣神、归于至善而后已焉。是大匠之为方员也,巧不徒巧而规矩以则之,规矩不徒规矩而巧以精之。则其栋明堂而覆广厦,不将柱立乾坤而永奠邦家于万世无疆也哉!”
问:“均一言教,如何看书册与面命之间所得迥然不同?”
曰:“当其可之谓时。吾侪相对论心,则彼此机宜自然适中,如渴与之饮,饥与之食,滋味何等甘美?若持书册谩谩读过,是原未饥渴,与以饮食,虽琼液珍羞,将葵藿等矣。”
问:“坐间有云:‘此学之妙,可以点石为金。’”
曰:“如此譬喻,与圣人之学尚觉不切。盖石与金原不相同,若谓人之学圣,似石化金,则视圣学太高,而视吾人过卑矣。不如譬之炼矿,则浑然更无分别。但矿则体质硬脆,色不明润,不能成用;金则体质柔滑,精采光莹,随人用之皆可行使。此其间只争锻炼之功而已。若论吾人天命之性,其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浑然与圣人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体,如金在矿,何尝少他分毫?盖自为孩提时直至今日,亲长之爱敬、耳目之聪明、饥寒之衣食,随感而应,良知良能,明白圆妙,真是人人具足,个个完全。但天生圣神,则能就中先觉先悟于天命此个圣体,直下承当受用,正如矿石过火,便自融化透彻,更无毫发窒碍间隔,却即叫做圣人。然究其所觉悟的东西,则只是吾人现在不虑不学之良知良能而已。吾人只少了圣人此一觉悟,则便如一片精金,空只藏在矿中,而不成受用。虽是时时习之而却不著,虽是日日行之而却不察,即终身去爱亲敬长、食饭穿衣,与圣贤原无两样,而甘心做个凡夫,而不得名为知道也。故圣人之教天心,不是能令吾人于良知良能之外别有增益,只是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如用火锻矿,则矿一过火便即是金。吾人既觉,则即我本性便即是圣。故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孟口口声声只好如此恳切,其教其学只好如此方便。故尝谓吾辈若要做作修为,则此学可以不讲;又要费力研穷思索,亦可以不讲。今受用的是现在良知而圣体具足,其觉悟工夫,又只顷刻立谈便能明白洞达,却乃何苦而不近前?况此个体段但能一觉,则日用间可以转凡夫而为圣人。若不能一觉,则终此身弃圣体而其为凡夫。又况吾辈一生辛苦,何处不求?向前如读书应举、做官立业,亦非易事。今能转凡为圣,则读书便是圣贤读书,至于用世便是圣贤用世,到老也有个归着,不虚费了精神。今若当下甘心弃圣为凡,则虽读书万卷、功名极品,也只与浮云漂泊、草木腐朽而已。勿以予言过甚,但考之古今人品,自然明白。诚不可不发愤向前以求入圣途路也。勉之!勉之!”
问:“昨因举业,至‘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题意颇难理会。”
余时隐几而坐,因指而询之:“此桌子方整可观,使精巧干匠竭目力即能成乎?亦必用角尺格之而后能也?”
曰:“若非格以角尺,纵精目巧匠,此桌决难得如是方整。”
曰:“圣贤出天纵,夫子之精巧更何加焉?但规矩为方圆之至,圣人为人伦之至,非考古博文、契悟法则,纵心力竭而终非其至。故曰:‘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其所谓求,即学夫古也。其所以学,即求其至也。”
曰:“然则思果可废耶?彼谓‘心之官则思’、‘思曰睿,睿作圣’者皆非耶?”
曰:“他明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故思学俱工夫要紧,而学则又所以善其思者也。今规矩一也,用之制器亦一也。然以拙匠所为较之于巧,则精粗何啻霄壤?是学之巧而入微者即所谓思,思之精而不易者即所谓学。故非思则学无以成始,而非学则思无以成终也。”
问:“近闻先生所论,颇有所得。”
曰:“其见维何?”
曰:“闻论天命之性,见得我此身随时随处皆是天矣,岂不快畅?又何所不顺适也哉?”
曰:“子若如此理会天命之性,是之谓失而非所谓得也。”
曰:“如何却反是失?”
曰:“汝既晓得无时无处不是天命,则天命之所在,即生死祸福之所在也。不知惕然生些惧怕,却更侈然谓可顺适,则天命一言,反作汝之狂药矣。”
曰:“弟子闻言,不觉浑身局促不能自安。”
曰:“即此便是戒慎恐惧,而上君子之路矣。所以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曰:“即此二言,弟子亦难理会。盖小人而无忌惮,如何又说小人中庸耶?”
曰:“此正见天命无所不在,故本性中庸无分君子小人。但君子知畏天命之严,而小人则器量偏浅,便欲任天之便而过于自恣,不觉流于无忌惮尔。”
曰:“君子小人俱一样中庸,而何又曰‘君子而时中’?则中庸与时中岂亦有分别也耶?”
曰:“观圣贤之言,极是缜密。如曰‘率性谓道’、‘道无须臾可离’,便是人人公共。曰‘喜怒哀乐未发为中,发而皆中节为和’,便自有分别。中庸二字,可以概言,亦可以分言。概言则皆天命之性也,分言则必喜怒哀乐更无妄发,或感而发,又无逾节,方始是中。四者或过,虽亦平常之人,而中体未免伤而不和矣。细细看来,吾人情性俱是天命,庸则言其平平遍满,常常具在也;中则言其彻底皆天,入微皆命也。故其外之日用浑浑平常,而其中之天体时时敬顺,乃为慎独,乃成君子。是中者,庸之精髓;庸者,中之肤皮;而戒谨恐惧者,则君子之事天养性以完固精华而克润肤体也。故前此诸大儒,先其论主敬工夫,极其严密,而性体平常处,未先提掇,似中而欠庸。故学之往往至于拘迫。近时同志,先达其论良知学脉,果为的确,而敬畏天命处未加紧切,似庸而未中。故学之往往无所持循。某至不肖,幸父师教诏,每责令理会经书,一字一句,不轻放过。故遵奉久久,不觉于孔圣心源,稍有契悟。惟愿诸君勿谓老耄,不相切磋而救正之也。何如?何如?”
问:“‘学而时习’为《论语》开卷第一义也。今以圣时之时为释,真得夫子达己达人之心,且明彰其仁道生生之妙矣。但不知学者用功即随现在之动静语默为吾心感通时出者而习之乎?亦必如孟子所谓‘乃所愿,则学孔子’――以圣贤经书所载时中之矩则成法而习之已乎?”
曰:“天之生人,盖无有一理而不浑涵于其心,吾心之理,亦无有一时而不顺通于所感。盖自孩提之爱敬而已然矣!但行矣不著,习矣不察,天生斯民必先知以觉后知、先觉以觉后觉。今学者为学,其道术亦多端,使非藉先觉经书启迪而醒悟之,安能的知圣时之时而习之也哉?然所觉习之时,又何尝外吾本心之自然顺应者而他有所事也哉?即吾夫子以时而圣,虽自孟子而始表扬,然究言其所由来,亦自三绝韦编于伏羲文王周公之《易》,苦心悉力而后得之。想像当日祖述宪章,上律下袭,即其已然之迹而反求于自然之心,复以所深造而自得者于古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而印证之,故能通古今、达变化人成时中之大圣也。故曰:‘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吾人欲学时习,则亦求之《易》而已矣。盖天道人心,总原是一个生理,天以生生而成时,心以生生而习乎其时,故‘生生之谓易’。易也者,变通以移时者也。六十四卦,圣人示人习时之大纲,三百八十四爻则其节次也。以大象推之,如曰‘天行健’则统论其时,‘君子以自强不息’则统论习乎其时也。以爻象推之,如曰‘乾之初九’,则详言其时,‘潜龙勿用’,则又详言习乎其时也。其初则观天之时以通吾心之时,其既则以吾心之时而希天之时,及其终而纯且熟也,则天之时即吾之时,吾之时即天之时。圣同天,不其深乎?是之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说天之时者,莫辨乎此矣!‘圣人纯于天道,亦不已’,说时习者,莫辨乎此矣!愚尝谓学《易经》者,先明乾之一卦,善学《论语》者,先明时习一章。盖一明则皆明,一误则皆误。凡此皆吾夫子平生精神心髓尽底吐露以与后学共透天关而跻圣域,所谓天下万世而无疆无尽者也。有志学孔者,幸共深省!”
座中因论孔子答仲弓问仁与答颜渊问仁:“今说者似谓其相去远甚,某看所谓勿视听言动与勿施于人,其勉强着力处,亦大相类也。”
已而大众互相诘难至不可解,予曰:“孔门以仁为宗,诸君且说如何方始是仁?”
辩者曰:“‘心之德,爱之理’(朱熹语――标点者注),此是近日讲义所云,某看却又不如‘心公理得’,又不如‘全体不息’也。”
有应之者曰:“此皆费力,不如圣人自解曰‘仁者人也’,何等简便,何等明快!”
予曰:“子谓‘仁者人也’,果如俗语是个人即是个仁耶?此却枯淡无味,犹禅家所谓自了汉也。试观圣人口气,说‘克己复礼’,只‘己’字未了,便云‘天下归仁’。说‘己所不欲’,亦‘己’字未了,便云‘勿施于人’。真是溥天溥地,浑是一个仁理生生,便浑天浑地,合成一个大大的人,而更无彼此也。且如目前在会,亦数十辈人,人人共听辩论,却是数十辈而共一耳也;人人共看着辩论,去是数十辈而共一目也;又人人心中记忆吟哦许多辩论,却是数十辈而共一心、共一口也。天体贯彻而不容二,天机踊跃而恶可已,‘仁者人也’,岂不真名言也哉?”
问曰:“此等论仁道理果然明通,但不知学者却如何下手?”
予曰:“仁既是人,便从人去求仁矣。故夫子‘说仁者人也’,下即继以‘亲亲为大’。谓之‘为大’,盖云亲其亲不独亲其亲,直至天下国家亲亲长长幼幼而齐治均平也。此则所谓人上求仁,又所谓中心安仁,尽天下而为一人者也。”
于是诸君同声约曰:“兹会也,其容一人而或外也哉!又其容一时而或离也哉!”
问:“吾人在世不免身家为累,所以难于为学。”
曰:“此言却倒说了,不知吾人在世,只因以学为难,所以累于身家尔。即如座间才歌邵子诗云‘三十六宫都是春’,夫天道必有阴阳,人世必有顺逆,今曰‘三十六宫都是春’,则天道可化阴而为纯阳矣。夫天道可化阴而为阳,人世独不可化逆而为顺耶?然此非君子不近人情、有所勉强于其间也,盖‘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君子之学通于天道亦不已也。天命不已,是曰生生,生则变化不测,即阴而阳固未尝不在也。纯亦不已,是曰仁心,仁则体物不遗,即逆而顺未尝不在也。故能以仁存心则是与生为徒,与生为徒则是以天自处,夫是之谓学也。吾人只能专力于学,则精神自然出拔,物累自然轻渺,莫说些小得失忧喜毁誉枯荣,即生死临前而且结缨易箦曳杖逍遥。孔、曾师徒,岂皆作而致其情也耶?要之,仁理生生,原无死地,人若其中透过,真是时时赤子而步步天堂也。虽千年万载,何异瞬息间哉?大众合共勖诸!”
问:“‘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今欲知此日用却不也与仁智之见相似耶?”
座中有应之者曰:“见之与知,自是两样。见原敌知不过,故善学者须要不落见闻。”
又有辩之者曰:“圣贤道统,亦说见而知之、闻而知之。《易经》亦云‘乃见天则’、‘复见天心’,故道理只在活看。若云不落见闻,此语则某所不解也。”
予曰:“二君之论,意本相通而语自矛盾尔。盖不落之云,即所以为活;而所云活者,亦即不落之别名也。若理看得活,则见亦是闻,闻亦是知,何有两样?何得复为相敌?若不活而落于一偏,则岂惟见闻有妨于知,即知亦未尝不自病自窒也。又岂待见闻而始相妨也耶?”
辩者又曰:“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某意圣人其初也要知识,久则知识忘而不用也。”
曰:“此理也须活看。所云不知识而顺天则者,非全不用知识,正是不著人力而任天之便以知之识之云尔。盖心之应感,若非知识,则天则无从而显且现也。”
辩者复曰:“某想天则之知,正不虑而知之知,此只本体之知也。若非用思虑工夫,则本体之知亦安能以扩而充之耶?”
予曰:“心体固须扩充,但本体之知原出不虑,则扩充之工又岂容闲思而杂虑为哉?《大学》谓‘虑而后得’,人必先之曰‘安而后能虑’。噫!非静定之虑而求天体之得也,难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