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宜宾县官姓刘,是进士出身,清廉有才,想陈忠方才归家,何至杀妻;既杀妻,也不割去头首,定有别情。因又问曰:“你家失物否?”忠曰:“未失。”官曰:“那螺旋之诗首五句皆准,末句准否?”忠曰:“末句不知何意。”官想半晌,问左右曰:“斗谷有多少米?”答曰:“坐槽就有五升。”官曰:“还有些甚么?”答曰:“还有五升糠。”官想:“米与糠合来还是一斗,米是三升,不有七升糠乎?此必寓得凶手在内。”又问忠曰:“你乡中有康、戚二姓么?”忠曰:“有。”官曰:“有个康七升否?”忠曰:“莫得。”官曰:“有个戚身康否?”忠曰:“莫得。”官问左右,皆说不知。官即命差:“有康七升、戚身康都捉来,不论远近外县,都要清查,限三月缴票。”陈忠命取店保。
再说席成珍来至舅家,正逢舅娘病重,住两日,闻陈忠妻死道冤,辞舅去看。舅曰:“你舅娘病重,赶紧转来。”成珍应允。及进城,闻陈忠案已审讯,押店候捉凶手,倒也放心。此地货物因龙门地,价值陡涨。成珍将货一阵卖了,命陈礼收讨下账,辞忠依然转到舅家。却说他舅名何汉南,是个廪生,在前教书,只讲诗文,不讲品行,年老家居,专于唆讼。他有功名,势耀衙门,怎说怎好,害人甚众。妻胡氏,生二子,长德耀早死,媳无子孀居;次德辉,读书聪明,妻邹氏,名凤姑,美而贤淑,孝亲敬嫂,一家爱怜。次年,德辉二月上馆,四月母病,适席成珍来看,以多年未至,喜欢留耍。
一日,胡氏叫凤姑到观音堂许愿,凤姑曰:“观音堂明日做眼光会,烧香的极多,为媳愿去。”这观音堂离何家还有六七里,每年眼光会演戏耍灯,摇钱赌博,各处码头都来赶会,极其闹热。次日,凤姑收拾,带一女火房,把香烧了,即去看戏。他人材又好,穿戴又齐,满厂之人尽掉头观看。凤姑知是为他,看阵便回。过几日,忽来一算命子,胡氏叫成珍去算他寿数,成珍曰:“这些游食之人晓得甚么?尽是门头,舅娘莫信。”胡氏又喊火房去算,算命子把命一推,说:“今年犯了五鬼,目下大有凶灾,即刻送了去好。”胡氏就请他送。算命子曰:“五鬼在房,要进房收,方有效应。”胡氏叫他进来,凤姑退入己房。成珍厌恶出外去了,见算命子出门方回,手拿扇搧,不知何故,连扇囊都掉了,到处寻觅不见。
是夜,胡氏病更凶险,两媳服侍,未离左右。把德辉喊回,夫妻久隔,与母说阵话即携手归房。方才坐下,忽听床下响声,德辉曰:“莫非有贼?快拿灯看!”床下闯出一人,德辉双手去捉,忙迫竟不知喊。贼抚之不脱,抽刀在德辉颈上乱砍,凤姑忙来抢刀,喷得一身是血。贼把凤姑一脚踢倒,又是一刀,将头割脱。凤姑起来,见贼提头,即大声喊:“贼杀人!”贼始开门而出,隔两间就是客房,成珍尚在看书未睡,听得喊声,忙出房看,见贼对面而来,提头就打。成珍骇跌阶下,贼顺手将头丢入房中而去。成珍起来,贼已走远。汉南忙问:“贼在那里?”凤姑曰:“在我房中,已将你儿杀了!”进房一看,气得心如刀绞,问:“贼在何处?”凤姑曰:“贼已逃走。”急打亮寻觅,并无踪迹,门也未开。转身见儿死得伤惨,捶胸大哭,几不欲生。成珍上前劝曰:“舅父不要忧气,表弟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养精神。”何汉南见成珍身上有血,问曰:“你身上血从何来?”成珍曰:“闻声出看,遇贼以头打来,所以污衣。”问:“贼何往?”答:“比时骇跌阶下,起看不知去向。”问:“你何以不喊?”答:“已跌昏闷,起见舅在寻贼,所以未喊。”汉南曰:“噫,贼有那们大胆,敢提头打人吗?”忽又见凤姑满身是血,问曰:“你身上血又何来?”答:“见贼杀夫,媳去抡刀,因此血喷身上。”问:“贼从何来?”答:“从床下出来的。”问:“何以不喊?”答:“媳骇哑了。”汉南曰:“噫,此事这们合式,都骇哑了?”忽长媳喊婆婆死了,原来胡氏听说儿死,因已病枯,气逼而亡。
汉南忧得气噎声嘶,忙寻衣棺,装殓在堂。天明复去看儿,四面探望,货物未失,翻床上枕底有一扇囊,看是成珍的,问媳:“扇从何来?”凤姑曰:“媳这几日少进房来,要问厨妇方知。”汉南喊厨妇来问,厨妇脸红不讲。汉南曰:“你不实讲,就要你不得活!”厨妇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了。前夜在此守房,睡中忽来一人将我****,我喊,他就抚嘴,转动不得,任随****而去,把扇掉在床上。”汉南曰:“才是他哦!怎不说咧?”厨妇曰:“我若说出,丈夫知道如何下台?”汉南去寻成珍,走至客房,见狗在床下吃啥,打开一看,才是一个人头,因说曰:“天呀天!我只说他是好人,比牛马都不如了!”成珍听得来问,汉南抓着几个耳巴。成珍曰:“打我做啥?”汉南曰:“你杀了我儿,还假装不知吗?”即叫人将成珍捆绑。成珍曰:“舅父不要乱说,把甥冤枉!”汉南把头提放面前,拿扇教看,曰:“不是你杀,头何得在你床下?扇何得在媳房中?”成珍口口称冤。凤姑曰:“你儿是贼杀的,不是表兄,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汉南骂曰:“我知你二人久已通奸,商量杀死我儿,好嫁与他!还要在此替他辩吗?”即又把凤姑捆起,二人打连,进城叫冤递呈。
刘官知他是个讼棍,又是命案,即时勘验,见周身并无伤痕,系割头丧命。中堂停棺,即坐客堂,叫汉南问明情由,又见凤姑庄重,成珍朴实,不似行凶之人,心中甚疑,谓汉南曰:“你儿或者是贼所杀,须要清查,不可冤枉好人。”汉南曰:“是贼该有盗口,不是他杀,如何二人身上皆有血迹?况这扇子、头首又那们合式。”官起身在家中内外看了一遍,并无踪迹,遂将原被(告)、人证尽带回县,坐堂问席成珍曰:“你舅父告你谋杀图娶,还不从直诉来!”成珍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空告禀,听客民从头诉分明。
幼年间读书未上进,龙门县开铺把生营。
“龙门县作海子,此时你出门未曾?”
方出门两日地就,与陈忠贸易到宜宾。
民顺便来把男父省,他二老留得甚殷勤。
又兼之舅娘得重病,民因此久住未回程。
那一日忽来一算命,民舅娘请送五鬼星。
心厌恶出外去散闷,扇与囊落了不知因。
“既是掉了,如何又在闺房?此话就说得假了!”
谅必是有人过此径,将扇子捡起去行淫。
故意儿掉下在床枕,将祸事移之在席身。
“扇子就说是人拾去,身上血迹又从何来?”
前夜晚看书犹未寝,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民急忙出外看动静,见贼子就往面前奔。
他见民挡着他路径,提头打血污我一身。
“既然见贼,你该知他从那榻儿去了咧?”
骇得我跌阶头昏闷,起来看贼已无影形。
“这些算你掩得过去,那头怎么又在你房?”
谅是贼见我往下滚,丢房中前来害客民。
“你说是贼杀,你舅告你因奸谋杀,他告的合情,你辩的无凭,这又怎能遮掩?本县劝你从实招了,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舅父心疑忿,诬合我有口诉不清。
读书人讲的是端品,是至亲焉敢乱人伦?
“这些糊言,谁人肯信?不动刑法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方才拉下,官又叫转,问曰:“席成珍,本县劝你招了,免受刑杖。”
呀,大老爷呀!
这便是客民实言论,此片心对得过鬼神。
冤枉事叫民怎招认?望青天额外施宏恩!
官见成珍温文尔雅,言词浑厚,终是怀疑,不忍用刑,命左右押下去。又将凤姑叫来,问曰:“你公公告你与席成珍通奸谋夫,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凤姑哭泣诉道:
邹凤姑跪法堂哀哀哭诉,大老爷听民妇细剖冤屈。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鲁,也知道惜廉耻保守身躯。
过门来常劝夫去把书读,只望他得功名妻也沾福。
又谁知我婆婆得病不愈,朝夕间奉汤药少上床铺。
前日里接奴夫回家看母,至二更两夫妻携手进屋。
忽听得床下响夫问何物,猛然间有一人从下钻出。
奴的夫见是贼双手捉住,两夫妻骇哑了忘把人呼。
贼抽刀在夫颈就是几锯,奴抢刀喷股血就把衣污。
贱与奴一脚来踢去数步,起身来贼已割夫的头颅。
奴一喊贼提头开门逃去,我公公看见了放声痛哭。
到次早得扇子名载清楚,偏又在客房中把头寻出。
因此上将表兄拿来扯住,奴不该说是贼替他辨屈。
公因此起疑心又绑小女,还只望大老爷洗雪冤诬。
“既是盗贼,又无形迹,分明是你与奸夫谋杀的,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少年的夫和妻恩情难数,行相随坐相守好似比目。
焉能够败名节羞辱先祖,与外人来通奸谋杀亲夫?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奴本是贞烈女守身如玉,无奸情又叫奴从何招出?
真乃是黑天冤有口难诉,就将奴来打死也不心服。
望青天捉贼人早来诛戮,与奴夫报仇恨存殁沾福。
官见二人说的情形皆同,亦不忍用刑,将成珍、凤姑押在一店,命亲信差人夫妇押着,以观其动静。见二人每日规矩恭敬,不相言视,差人吃饭,夫妇要做一桌,你喊我叫,二人并不相近。差又故意说些淫词,做些丑态,二人掩耳不听,掉头不看。只见凤姑每日房中危坐,席成珍去城隍庙诉冤悔过,如此十日,差人禀官。官曰:“此真正人君子,节烈贤妇,断无****之事。但案无头绪,如何办法?”汉南常来催呈,说人证两得,再不严究,天外有天。官亦不理。
又过半月,汉南告了上控,批官迟留不报,有误公事。官无奈将二人解省,求上司审讯。二人见了桌司,将受冤情由始末细诉。按察虽知有冤,不知贼名,亦审不清,依旧解回,命官慢慢考查。官打为疑案,命凤姑回家,成珍取保。成珍禀请陈忠,官曰:“他还押店,何能保你?”成珍曰:“客民与他合伙贸易在此,本处地,无家可归,就住叙府,怎不能保?”官准陈忠保下,二人把账一算,除讼费外还有二千二百余银,因案未结,就在城内佃一铺面屯买屯卖。
陈忠的案差满四月尚无凶手,官将二差打了一千,又限三月。差无奈只得往外县游食打闹,走至宁远,见有人讲圣谕,二差去听。讲的犯淫案证,说得显然,生遭报应,死抱铜人,地狱坐满,又变脚猪。忽一人曰:“怪哦,犯淫都有报应,世上那有人种?”差曰:“常言万恶淫为首,谅必是有报应的。”其曰:“我一生犯淫,又未见报。”差曰:“老兄高姓尊名?”答曰:“小弟叫戚身康。”差遂拿链便锁,拉回宜宾缴票。
官坐堂问曰:“戚身康,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了?头首放在何处?今日还不招吗?”戚曰:“我平生品正行端,并未造孽,也未杀人,并不知甚么陈忠,大老爷不要冤枉好人!”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戚曰:“大老爷何故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我在宁远,岂有到宜宾杀人?”官曰:“还不招认?与我夹起!”戚身康眼睛一花,见一人喊他“快说”,戚昏迷之中,也不知觉,遂从头直说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我生来矜骄又满假,不赌钱便去宿娼家。
入江湖出外肘大架,十多年家业水推沙。
无穿吃妻子天天骂,红场上投师学道法。
到场街见物就准价,不耕种使用有钱花。
眼光会观音堂去耍,又来了一个美姣娃。
战矫娇容貌难描画,论年纪不过十七八。
看金莲不上一小苩,我一见魂飞肉也麻。
倘与我一刻为姻娅,就死了我心也喜煞。
送美人田家实牵挂,见狗洞可以把身扒。
四合头房屋又错杂,但不知美人睡那榻。
访丈夫书房去学假,装算命看路到他家。
出门来又捡扇一把,到夜晚拨门去贪花。
摸美人床上己睡下,不由人喜得笑嘎嘎。
黑区区分不出真假,像是他又像不是他。
故意儿将扇掉了罢,就犯跷也不把我拿。
二一夜早早立床下,那知道就遇看冤家。
听要看忙把主意打,要逃走钻出把他煞。
谁知他把我来擒下,逃不脱只得用刀杀。
美佳人他还来护驾,一足去踢他一朴扒。
割了头听喊往外下,遇一人把我路儿遮。
一头去打他下地坝,见房圈将头丢那榻。
从原路逃脱常害怕,因此上远远走天涯。
既被捉只得说实话,望大爷莫把我来杀。
“你杀的是谁?”答曰:“是何德辉。”官曰:“哦,何德辉才是狗奴杀的!陈忠之妻仇氏,你如何又要杀他咧?”
那一案不是我的驾,这个人我还认得他。
“他又叫啥名字?”
他姓胡小名叫二娃,他手艺与我是一家。
我是红他在黑地耍,我以****以夜晚拿。
“你又如何知道是他杀的?”
红与黑原不分上下,常与他吃酒又哈荼。
既相好还藏甚么话,娘偷人都要生喈色。
如不信去把他拿下,方知道我言是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