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言不由我心头火喷,未必你一辈子未见过银?
你权且在此间好好坐定,待我去拿几个你看分明!
妻曰:“这银子是郑姐夫托你跟他买地方的,何得糊言乱讲?怕不怕戳拐!”
惟有你妇人家胆小得很,不知道说大话才能骇人。
你莫管我的事,我即刻拿银子来到客厅。
冯老二你快来掌眼细讯,亮铮铮白森森爱不爱人?
足色银一共是五十八锭,众亲友你看我欢不欢欣!
冯老二你从今好心孝敬,若不然我定要照样施行!
冯安听罢,心中暗喜,回家报官,说胡成谋财害命,尸丢南山井中。此井系临淄驰名之地,人人皆知。
却说临淄县官姓费,名祎祉,是科甲出身,清廉有才。看了冯安呈词,即拘胡来讯。胡诉曰:“此乃民醉后狂言,并无此事。况银是姐夫郑伦托民买某人地方,寄放民家,冯安与民有仇,因此诳告。”官唤郑伦来问,亦说托他买某人地方寄的。官命差押胡到井看尸有无,回禀果有一尸,不见头首,胡已骇得魂飞魄散,向官称冤。官骂曰:“狗奴!谋财毙命,现有赃证,叫甚么冤!”即命丢卡,随出告示,教人来认尸。
次日,有何甲之妻杜翠娘具呈认尸,说夫何甲卖了地方,剩银数百,往县内贸易,回家路过南岭,遇胡成打死,把银抢去,恳祈伸冤。官曰:“你何以知是丈夫?”翠娘曰:“夫原说某日持银回家,今已过期,不见回来,不是丈夫是谁?”官曰:“你夫穿何衣服?”翠娘曰:“夫穿烂夹衣。”官命候验,即押胡成到井,命人将尸启上,果然无头,身穿破袄。翠娘一见,远远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死得好惨,不由妻这一阵痛裂心肝。
硬梆梆在地下周身溃烂,无头首似树桩倒在井边。
只想夫做生意多把钱赚,夫妻们到老来有吃有穿。
恨胡成做的事十恶不善,他不该杀奴夫抢去银钱。
害得我年轻轻无人作伴,鸳鸯鸟却被你一弹打单。
幸喜得夫有灵皇天有眼,你自己说出了杀人机关。
转面来跪之在尸厂下面,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奴言。
胡成贼为谋财将夫头砍,害得奴无衣食孤枕独眠。
大老爷须把他照律详办,奴的夫在泉下也把光沾。
官问:“你家中还有几人?”
呀,大老爷呀!
可怜奴二公婆早把命染,无儿女无兄弟又莫侄男。
望只望大老爷把奴怜念,与民妇来作主把银追还。
“待把胡成办了,结案之后,本县与你作主,另行改嫁。”
多蒙得大老爷慈悲好善,小妇人二辈子结草衔环。
官命刑件勘验,系胸膛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的,即命掩埋。慰翠娘曰:“尔可回家,年轻人不必抛头露面。如今罪人已得,候追出头首,把案结了,随便改嫁。”翠娘叩头而去。
官回衙,命胡成招供画押。胡成口称冤枉,哭泣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听诉冤情。
民虽然出世来家中贫困,也知道存天理不坏良心。
“怕坏良心?那们又去谋财害命!”
但不知是何人在把凶逞,杀死人丢井内冤害小民。
“胆大狗奴!好好招了,本县从轻详办。不然,定要打烂尔的狗腿!”
小胡成并未尝杀人在井,青天爷你叫我从何招承?
“还要犟性,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将要动刑,官又开口曰:“胡成呀,你好好从实招认,免得本县动刑。”
呀,大老爷呀!
你苦苦要小民把供招认,只恐怕枉死城又添一人。
“狗奴不招,与爷打,打,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望青天还须要格外施恩。
“有招无招?”
你要民招此案民有一论,犹如那将活人抬在死坑。
“该死奴才!实在犟嘴,左右与爷夹起!”将要上夹,官止住曰:“胡成,你好好招了,免受这般非刑;本县施恩,与你拨条生路,那些不好咧?”
呀,大老爷呀!
这命案好一似捕风捉影,果然是胡成杀又有何凭?
冯老二一面词何足深信?民纵死九泉下也不闭睛!
“你亲口对冯安说南山井内有尸,这就是凭据了!左右与爷快快夹起!”方夹,官又止住曰:“胡成,本县一片好心,劝你招了,与你笔下超生,何必要强辩做啥!”
这一阵把我的主意想尽,想不出好良方肺腑皆疼。
若不招大老爷要动夹棍,若招了怕的是要问斩刑。
左一思右一想无计安顿,这都是前辈子罪孽太深。
倒不如画了供一口招认,
大老爷呀!
总望你发慈悲笔下超生。
“哼,这才是话!你又如何杀的?”
该因是这两年银钱甚紧,莫奈何在南山打劫路人。
黄昏时遇何甲背包田郡,劈颈项一刀去砍倒埃尘。
将尸首丢井内回家就寝,第二天因酒醉说出真情。
“头首又放何处?”
那时节甚忙迫忘记藏隐,谅必然非狗食即是猪吞。
“哼,胆大狗奴!藏了尸身,焉有不藏头首之理?好好说来!”
呀,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的实言上禀,求青天限日期慢慢去寻。
官限三日,使二差押去寻头。寻了三日,全无形影。官又限五日,依然无头。官大怒,叫左右重重责打,方才拉伸,官又叫回问道:“想你那时藏尸,心中忙迫,不知落在何地,何不仔细找寻?”胡成泣曰:“就是落地,不是猪狗衔去,定被别人掩埋,叫小犯到那里去寻?”官曰:“既是猪狗衔去,也有骨骸;被人掩埋,亦有臭气,该尔寻不用心之过。本县又限你二日,再寻不着,活活将你打死!”
胡成满腔含冤,无可告诉,走得足酸手软,又因差人怒骂,急得火冒烟生,坐在地下,喊天痛哭道:
寻人头喊苍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呀,天呀天!
想胡成,平素来,做事也曾常检点;
并未尝,糊行乱作惹人嫌。
天呀天!
就该要使我常清吉,享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呀,天呀天!
为甚使我遭命案,受牵连?
打得我皮破血流,害得我坐卡丢监,苦得我妻离子散,弄得我卖土当田。
天呀天!
难道你莫得眼睛看,忍使我无辜受寒冤?
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呀,天呀天!
大老爷总要头首才结案,三拷五比苦不堪。
莫奈何才把日期来宽限,签票上差的李万与张千。
天呀天!
可怜我白日押着乡村特,夜晚收回坐禁监。
四方八面都走遍,寻不出头首也枉然。
天呀天!
你就该快把报应显,使那杀人凶手自己言。
得了人头结了案,那时酬良愿,杀猪两口,唱戏三天。
天呀天!
未必我前辈子十恶不善,造下了无限罪愆?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醉后发狂言,惹下祸端悔不转,莫得人头案怎完?
从今后,对天盟誓愿,永不把杯贪。
回家去打烂酒罐罐,打烂酒坛坛,倘再把戒犯,愿此身,雷打火烧,猪拉狗衔!
劝世人,品要端,莫滥酒,莫发癫,若能以我为征鉴,无事无非乐平安。
胡成心想:“此回无头,定然有死无生。”谁知官并不责骂,出示一张,说此人头定是狗衔,有人拾埋献出,赏钱一串,以便结案。次日,王五献头,说狗拉至界内,不得不献,官即赏钱千文。又唤翠娘上堂,官曰:“尔如此青春,又无儿女,身靠何人?赶紧改嫁。”吩咐左右传言,有愿娶者,具状上来,当堂完配。翠娘拜诺下堂,王五即具认状,愿娶为妻。官唤二人上堂,问曰:“杀人真贼你二人知否?”翠娘曰:“胡成杀夫抢银,已蒙讯明,望青天照律办罪。”官曰:“不是,不是,他是假的,还有真贼。”答:“不知,望大老爷指示。”官曰:“杀人真贼,乃尔与王五耳!”二人骇得心惊胆战,同称冤枉。官曰:“本县久知是你二人杀的,所以迟而不发者,恐有万一之冤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是你丈夫?盖已先知其死矣;出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门经久,衣服何以晓得那般清楚,非自放而何?何甲既有数百银子贸易,何得尚穿破袄?”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尔何献之速也?所以如是其急者,要完娶得快耳!”说得二人无言可答。官命招供,二人尚在强辩,官叫动刑,二人知不可瞒,才把实情招认。
各位不知,这何甲因忿气进县,把皂角子卖了,回家正逢王五买尾鲤鱼,与翠娘欢饮。何甲去食,翠娘骂他无能,不准他食;王五抢其箸,甲忿气不过,知王五刀放炕边,即去抽出来杀王五。翠娘看见,上前抱住,王五夺刀,劈胸一刺就结果了;商量丢在南山井,又恐遇人下井认识,故将头首割去。那知胡成晦气,说几句酒话,钻在他的网内。王五喜之不尽,又听有几百银子,命翠娘去认,想得银子。那知费大老爷有才,见胡成不似行凶之人,故示招尸亲;及见何甲是刀伤,翠娘远哭,便知是他,故谕改嫁,以安其心;冤胡招供,使他不疑,好来献头,轻轻的将罪人拿获。
冤狱判明,于是将胡成提出,冯安唤来,王五、翠娘俱已有供。费公怒气勃勃,拍案骂道:
坐大堂怒生嗔,写声杜氏狗贱人!
妇女宜把闺门正,礼义廉耻要认真。
为甚贪淫坏闺阃,还要去谋害夫君?
人伦风化全不整,生就狼肝狗胆心。
叫衙役拉下去,与爷结实打一顿,五百牛筋切莫轻。
收监候文详进省,然后剥皮来抽筋。
惟有王五真可恨,生起尾儿是畜生。
为甚全然不端品,横行霸道昧良心?
胆敢夺妻谋夫命,不畏王法不怕神。
拉下去,毛头板儿打个四十整,详文一转问斩刑。
冯安张开且细听,这场祸事你起根。
为人须当守本分,和睦邻里息讼争。
不问真假把状禀,诬告加等不容情。
拉下去,拿皮掌与爷重重打一顿,还要罚你一百银。
“大老爷施恩,小人罚不起!”
不罚枷号三月整,免得二次诬告人。
叫胡成仔细听,你可知爷苦衷情?
本县早已知情景,东吴祸事移曹营。
所以慢慢来审问,犹恐万一冤好人。
也是你,好酒贪杯迷本性,糊言乱语起祸根。
自己开门招贼进,飞蛾朴火自烧身。
爷今放你回故境,安分守已过光阴。
亲朋会宴宜谨慎,酉边之水切莫尽。
常言药能乱性,是祸都从口里生。
从此回去酒莫饮,管教你财发人也兴。
判毕,各丢监卡,详文上司,开释胡成,过三月释放冯安。
这胡成回家,悔过改罪,安分戒酒。冯安亦自改悔,后与胡成交好,后来二家皆成小富。上司回文到县,费公加级,王五处斩,翠娘凌迟碎剐。
从此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极其利害,最易迷人,不惟惹祸生灾,而且亡身丧命。你看何甲,为一色字倾家荡产,还要却脱性命,这也是他父何永尅财的报应,所以才生这昏庸之子。王五为一色字强占人妻,谋害人命,只想做得机密,谁知久后败露,也受一刀之苦。杜翠娘贪淫无耻,谋夫性命,生受凌迟之刑,死堕阿鼻之狱。胡成好酒,因酒后而遭冤;冯安尚气,想报仇而反受苦。幸二人尚知改悔,才遇清官昭冤脱难。至于冯氏不好艳妆,颇知妇道,惜乎遭逢不偶,死非其辜,夫乃前生之孽钦。总之,人生在世,无论男女,果能跳出四关,不为所迷,乃可以享清福而无后悔也。
巧报应
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在先,贪淫不孝罪无边。不怕你用尽机关,到那时报应难逭。
合州陈维明,出世贫苦,帮人佣工,积钱二百余串,佃业耕种。自恃己能,平常鄙屑父母,刻其饮食,有好酒菜夫妻自食,即父母过去过来,亦不喊吃。总说父母无能,未与儿孙买得亩田块土。父母说句好话,他都要吵。父母无奈,相继忧死。娶妻管氏,子嗣乾贵。夫妻求神作愿,至四旬方生一子,取名国昌,自小聪秀,夫妻爱如珍宝,要啥办啥,无不顺从;囗人骂人,并不教训。谁知娇养成性,说话轮睛鼓眼,开腔舞掌弄拳,爹妈当作路人看,做起样儿难看。父母心中喜幸,说是有志奇男,口说乖乖要耐烦,深恐把他触犯。行动不服人管,一天气冲冲的,在父母面前行凶霸道。
维明见儿子忤逆,心想:“书能化愚,何不送他读书,自然晓得尽道。“不远有一蒙馆,即送去上学。那知他书又懒读,专与人打架角孽。先生骂他,他就斗吵;先生打他,梭出就跑。管氏反拿酒菜与先生讲好话,叫莫打骂,他是一子之家,读不得书莫啥来头。因此读了多年,“四书”尚未渎完,骄傲满假,样样学全。但见他衣服长拖拖,毛辫添齐足,眼带金夫镜,手提四喜雀,不在馆中把牌打,便去场上把烟搓。若输了钱,管氏反偷些谷米与他填还,于是胆子越搞越大。先前小赌,后来大输,莫得钱还,便把约书。维明闻知四处一清,输得有五六十串钱,气得捶胸蹬足,又兼家不顺遂,横事盗贼,总不离门,看看家中紧促,只得移宽就窄,将押租替子还账,剩钱四十余串,教子在家学做活路。国昌不瞅不睬,仍然闲耍。维明劝曰:“儿呀,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不会读书,不做庄稼,后来如何下台?”国昌曰:“惟有你背时人,说些背时话。世间背时事,无过穑与稼。背肩都磨烂,几个兴了家?要我同你背,莫得那傻瓜!”维明曰:“朝廷无空地,世上莫闲人。不做庄稼,你只会啥?”国昌曰:“为人学个轻巧艺,自然挣钱不费力。一天三顿吃他人,兴家立业甚容易。”维明曰:“依你又要学个啥手艺咧?”国昌曰:“世间手艺好,无过于裁缝。夏天坐高厦,冬天烤薰笼。做来不费力,银钱来得松。”维明应允,有一老表是个裁缝,即送去与他拜门。国昌聪明,倒还易会,学满三年,针黹裁剪,件件皆精,把师出了,各处来请。国昌见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些好衫子,走路甩袖子,说话斩言子,银钱当草子,俨然是个富家子,不管父母过日子,要钱还要挨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