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与之谋面,蒙山就曾在我的心中若隐若现了。
那时在学校参加文学社活动,本来不多的几个社成员中,竟有好几人来自蒙山脚下。在他们的文字中,常常流露出对蒙山的风土人情、灵山秀水、草木清泉的热爱与自豪。从他们的言谈中,我知道了蒙山的龙施泉、白云峰,知道了它曾经隐居着仙风道骨的老莱子,知道它的一个个亦真亦幻的传说。毕业以后,新的异样的生活很快让我将文学忘诸脑后了。几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蒙山脚下一封厚厚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一期自办印刷的文学杂志《龙施泉》。我这才知道,他们在蒙山山脚,并不曾因为生活的改变而放弃梦想,他们每天望着蒙山朝来夕去的云霞,心中的理想却从来不曾幻灭,他们用手中的笔,写生活,写爱情,写人生无尽的思考。是什么让他们共同走近了文学?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执著而不曾轻易低下那思索的头颅?我想到了蒙山。或许是一座山在给他们以灵感,在驱使着他们,鞭策着他们?
今年五一长假,旧友相约,蒙山之旅终于成行。可整整一上午大雨滂沱,我们困滞在蒙山脚下的人和中学。
午后,雨过天晴。空气中还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枝叶间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我们沿着一股汩汩而下的溪水蹒跚而上,进入了山谷。蒙山,就这样缓缓地从我心中展延在眼前了。
雨后山间,水气氤氲,几座高耸的山峰,峰顶已埋进薄薄的云雾之中。薄云在头顶自东向西缓缓地流动,似乎又流自我们的心里,轻盈而灵动。我们要登最高的白云峰,然而峰在云中,一峰连着一峰,谁也不知道它是哪一座是哪一峰。好在我们知道路,只要路对了,目标总能到达。
溪水在山谷的石头之间漫过,那些被时光磨去了棱角的岩石,在溪水中露出溜圆的背,宛若一只又一只巨大的千年山龟蛰伏在水中,长饮这甘冽的清泉而不愿起来,一幅“但愿长醉不愿醒”的架式。潺潺的水声,随着山势的起伏,时而急促如铃,时而幽咽如泣;时而哗哗地喧闹而下,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时而静静地盘桓,静如闺中的女子。有时,一堆巨石将溪水分成了几小股,真让人担心这样分散会使它们迷失在山谷而出不了山。然而在不远处,又分明看到它们很快汇成一流,继续奔突而去。泉水清澈剔透,偶尔一两朵被山风吹落的杜鹃掉入水中,打几个漩,很快又被山石挽留,只让芳香渗入水中随水而去,自己却要永远做了这山间的一粒泥土。带来的水用完了,几个小伙子趴在石头上就着溪水“牛饮”起来,全无顾忌。
山势几经转折迂回,溪水也驯服地缠绕在山谷。我们在水中的石头间跳来跳去,顺着溪而回,应着山而转,不觉已到了山谷深处。回首来时路,早已掩在林荫之下了。四面青山耸立,深绿的山林,多是静立的杉树,间或一两丛新竹,在山风中多情地摇曳,细碎的竹叶,在阳光下青翠得十分新鲜。
到一个小瀑布处,“地主”立文告诉我们,水路已尽,该走山路了。我们登岸攀山而去,任那支溪水独自地流逝,而那溪水的源头,也留作一个永远的迷,深藏于郁郁葱葱的青山之中了。
一条在林中稀疏处穿过的蜿蜒小道算是上山的路。每遇陡峭处,必手脚并用。路陡却不险,早年在山中伐薪烧炭的农民用木段铺在路上,形成一级级不规则的台阶,或者简陋的栈道。有时,路两边的藤蔓已缠绵在一起,只得拨开草木方能前行。
我们一路攀行,立文一路给我们讲解关于蒙山的旧闻逸事、传说神话。传说多年前,山中有一个英勇无敌的女寨王,长着一头百丈秀发。一天清晨,她还未来得及梳理头发,突遭敌人偷袭,被头发所困的女寨王终于残败,留下一个悲壮的故事。民族英雄岳飞曾匆匆驾骑而过蒙山,玉兔马在山崖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蹄印。彻悟人生的老莱子独独钟爱蒙山,竟放下半生功业,独自隐居山中而不知其终。落草为寇的女寨王的那一场战斗,正耶?邪耶?我已无暇追问;不管是入世一生逐于功名的岳飞,还是出世半辈安于隐逸的老莱子,都早被时间所湮没,所尘封。今天我们一路看去,山还是一样的山,树也还是一样的树,水也是一样的水,并不见女王打斗中散落林间的发丝,也不见岳飞匆匆留下的深深蹄印,更看不到老莱子的身影,听不见老莱子的叹息了。或许蒙山曾知道、曾见证、曾感慨过这一切。但蒙山不语,将缄默留给了过往的人们去猜度、去体悟。
林中穿行一二个小时,山路忽然一转,我们到了开阔的一处。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似乎来自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似乎在林间,又似乎在脚下。
“不好,大雨下过来了。”
一阵惊诧过后,却并不见大雨过来。原来,声音来自对面那座山峰的一挂瀑布。穿过山间稀疏的杉树枝间的空隙,透过两峰之间薄薄的雾霭,隐约可以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悬挂着一线细细的白色的瀑布,她不是黄果树那种磅礴的气势,而是瘦小的一支流水,自平滑的山岩上泻下,高约百米,却细腻秀气,宛若东晋画家笔下一个婷婷而立的仕女,挺拔俏丽,瘦若黄花,却神情专注,在群山中,孑然依壁而立。
野瀑无名,我姑且叫她仕女瀑吧,她可是蒙山的灵魂?
我忽然觉得蒙山是属于女性的一类,属于阴柔的一类,秀气的一类。你看,她的蒙蒙云雾让人不识其峰,它的潺潺山涧让人不知其源,加上这温宛的仕女瀑孑然而立,这不正是女性所特有的婉约之美吗?
一阵山风送来,云雾从山谷升起,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有如秋天浓雾的早晨。仕女瀑渐渐隐没在对面的山中,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立即有人提议改道去仕女瀑。然而时间太晚了,仕女瀑去不成,白云峰也去不成了,得赶在天黑前下山。
蒙山,从我们的脚下重又回到了山中。
身后,白云峰和仕女瀑已完全被云雾所笼罩,一个真面目的蒙山被云雾隐没了。我没有理由责怪云雾,它本是蒙山的一部分,没有云雾就不会有蒙山,云离不开山,山也离不开云。之于我,云雾中的蒙山依然是一幅不曾展开的画卷,我揭开的只是她小小的一角,当我放下这揭起的一角时,她己将自己掩得更深了。但我已无憾,我知道,穷尽一座山,就像穷尽生活一样不可能。何况,我已将蒙山和满山的云雾一起揽入了胸怀。
(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