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会跑出来,出现在我面前的稿纸上:写作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孜孜不倦,甚至绞尽脑汁去写作呢?它给了我现世的快乐,还是给我来生以满足?
我常为我写作的结果做种种设想:以我三十余岁的年龄,才开始写作上的咿呀学语,况且,我本没有写作上的特别天赋,成一个出色作家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想想,这年代多少少年作家早已文名远播、呼风唤雨了,愚顽如我,除了瞠乎其后,似乎已无他事可做了。那么,做一个三流的作家?也许可能。偶有二三篇自鸣得意的小作,或许尚可资以自我陶醉。然而,自我陶醉的方式多着呢,又为什么要写作呢?何况,成一个三流作家的成本是什么?是肉体的苦与累,是精神的煎熬与枯萎。如此以求自我陶醉,成本难道不是太高了吗?再退一步,就算顺利,走了大运,能小有成功,或许写二三本书,在小圈子传来传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自我实现?远不是,面对一大堆呕心沥血而来的垃圾,不是自我打击才怪呢。换点名声,捞点仕途上的政治资本?怕更是打错了算盘,因为这可能是世界上效率最低的资本积累,远比溜须拍马要累得多慢得多收效小得多。寻找人生的意义,使生活更充实?看,说得多么漂亮多么堂皇呀。如果这也成立的话,世界上的作家一定会比小商贩都更多。再说,寻找人生的意义,倘若究深了,一定会发现那不过一个空洞的东西,心灵只会更加地接近虚无,更加看清人生惨烈的真相;倘若终究没弄清人生是怎一回事,或许会离虚无远一点,傻傻地生活着,甚至真有几份陶醉,可这又何尝不是一回悲剧呢?
但这并没有阻止我的写作。让我坚守写作的理由固然不充分,但让我放弃写作而它从的理由也同样不够充分。如果我不去写作,不用写作去消耗掉我的时间与精力,不用写作去填充空洞的生命去涂写迷离的惶惑,不用写作去引导自己品味人生的无奈与悲怆,又能做什么呢?又会做什么呢?还有什么能比它更吸引我,更值得我全心身投入?
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是人生虚无的缓解之道,尽管写作本身将是引入人生更大痛苦之路。写与不写,这已不是一种意义有无或者说价值高低的选择,这“二难选择”,只是随意抛入空中最后掉到地上的一枚硬币,哪一面向上,就是哪一种选择,完全偶然,完全随缘。
“是生存还是毁灭?”哈姆雷特的困惑无处不在,也无所谓存在。这已超出了人生本身的范围。
人总是在这样否定自己。一个再伟大、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有其生命(亦即人生)结束的一天。当其生命结束时,时间就彻底否定了他。仅此,就足已让每一个现世中的人陷入无尽的忧伤。
与其说人生是不断建立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不断耗散的过程。
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剧,足以让任何辉煌收敛它的光芒,足以让任何生命之重变得轻如浮尘,足以让任何尘世的功业失去色彩。
写作又算什么呢?任何事业都算不得什么,如果把它放到超过我们生命长度的空间与时间中去把握的话。
写作不过是我们杯中的鸩酒,而我们却总是渴得迫不急待。面对人生那巨大的虚空,我们总是在无限地填以痛苦。填得越多,我们的痛苦便越沉重,反之,我们坐以待毙,短暂的一生将会被空虚收拾得片甲不留。
人生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争。我们无法摆脱命定的归宿,无法摆脱我们为自己设置的陷阱,这个陷阱来源于我们自以为值得全身心托付的——“意义”二字。
只要意义在,只要追寻“意义”的脚步不曾停却,空虚与痛苦便永远在,因为人生尚有“意义”到达不了的地方。
“意义”无时不在伤害我们,掣肘我们,而我们却不可能弃它而返回我们最初的荒原去了。人可能回到没有意义存在的“虫豸年代”吗?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快要看到世界的边界了。如果真有一天我们回到了“虫豸年代”,那我们的痛苦也将在瞬间达到极致,或者说,我们将痛苦到连痛苦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在劫难逃,老天迟早要将我们思考“意义”的灵魂召唤回去。
既难逃,又何必逃呢?回过头去,还是写吧,还是结婚生子,还是追名逐利吧,还是爱吧,恨吧,喜吧,怒吧,哭吧,笑吧,还是在写完这篇文章后就立即把它忘记吧!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