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来法,我马上给你医好,我去买药来。”如史伯伯推着它说,但来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来。
如史伯伯没法,急忙忙地跑到药店里,买了一点药回来,给它敷上,包上。隔了几分钟,他们夫妻俩出去看它一次,临了几分钟,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饭时,伊云从学校里回来了。她哭着抚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亲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伤心,看见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饭给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云。
下午二点钟,它哼着进来了,肚上还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点旧棉花旧布和草,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躺的窝,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进屋后,满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样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说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来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肮脏地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门口去躺着等死了,虽然已走不动。
果然,来法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看见它吐着舌头死在大门口了,地上还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须为来法报仇!叫阿灰一样的死法!”伊云哭着,咒诅说。
“咳!不要做声,伊云,他是一个恶棍,没有办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着呢!
说来说去,又是我们穷了,不然他怎敢做这事情!……”说着,如史伯母也哭了起来。
听见“穷”字,如史伯伯脸色渐渐青白了,他的心撞得这样的利害:犹如雷雨狂至时,一个过路的客人用着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识者的门,恨不得立时冲进门去的一般。
在他的账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几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们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这里就须化六元钱。离开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几天,在这十几天内,店铺都要来收账,每一个收账的人都将说,“中秋没有付清,年底必须完全付清的,现在……”现在,现在怎么办呢?伊明不是来信说,年底不限定能够张罗一点钱,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吗?……他几乎也急得流泪了。
三天过去,便是做羹饭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着篮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买菜。簿子上写着,这一天羹饭的鱼,必须是支鱼。但寻遍鱼摊,如史伯伯看不见一条支鱼,不得已,他买了一条米鱼代替。米鱼的价钱比支鱼大,味道也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他想。
晚间,羹饭供在祖堂中的时候,亲房的人都来拜了。大房这一天没有人在家,他们知道二房轮着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轮不到吃,便派阿黑来代大房。
阿黑是一个驼背的泥水匠,从前曾经有过不名誉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绑了半天。他平常对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这一天不知怎样,他有点异样:拜过后,他睁着眼睛,绕着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寻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随后,他拖着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说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动筷箝鱼吃。尝了一尝,便大声的说:
“这是什么鱼?米鱼!簿子上明明写的是支鱼!做不起羹饭,不做还要好些!……”
如史伯伯气得跳了起来,说:
“阿黑,支鱼买不到,用米鱼代还不好吗?哪种贵?哪种便宜?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
“支鱼贵!支鱼好吃!”
“米鱼便宜!米鱼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来说。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别的人都停了筷,愤怒地看着阿黑和阿安,显然觉得他们是无理的。但因为阿黑这个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声。
“人家儿子也有,却没有看见过连羹饭钱也不寄给爹娘的儿子!米鱼代支鱼!
这样不好吃!”阿黑左手拍着桌子,右手却只是箝鱼吃。
“你说什么话!畜生!”如史伯母从房里跳了出来,气得脸色青白了。“没有良心的东西!你靠了谁,才有今天?绑在屋柱上,是谁把你保释的?你今天有没有资格说话?今天轮得到你吃饭吗?……”
“从前管从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轮到我当办,我用鲤鱼来代替!鸭蛋代鸡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气,这话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来,由另一个传声机里出来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鱼,慢吞吞地吃着。如史伯母还在骂他,如史伯伯在和别人谈论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听见。
几天之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确穷了:别人家忙着买过年的东西,他没有买一点,而且,没有钱给收账的人,总是约他们二十三,而且,连做羹饭也没有钱,反而给阿黑骂了一顿,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钱,没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钱,没有借到,坐着船回来,船钱也不够,而且……而且……的确,如史伯伯着急得没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过钱。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儿说着说着,他哭了。女儿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儿,最懂得陈四桥人的性格:你有钱了,他们都来了,对神似的恭敬你;你穷了,他们转过背去,冷笑你,诽谤你,尽力的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她小时,不晓得在陈四桥受了多少的气,看见了多少这一类的事情。现在,想不到竟转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伤心起来。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别的地方去。”她哭着说,“那里的人比畜生还不如!
“别的地方就不是这样吗?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叹着气,说。他显然知道生在这世间的人都是一样的。
伊光答应由她具名打一个电报给弟弟,叫他赶快电汇一点钱来,同时她又叫丈夫设法,最后给了父亲三十元钱,安慰着,含着泪送她父亲到船边。
但这三十元钱有什么用呢?当天付了两家店铺就没有了。店账还欠着五十几元。
过年不敬神是不行的,这里还需十几元。
在他的账簿上,只有三元另几个铜子的存款了!
收账的人天天来,他约他们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账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这样羞耻的发抖的日子,我还不曾遇到过……”如史伯伯颤动着语音,说。
如史伯母含着泪,低着头坐着,不时在沉寂中发出沉重的长声的叹息。
“啊啊,多福多寿,发财发财!”忽然有人在门外叫着说。
隔着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见强讨饭的阿水来了。
他不由得颤动着站了起来。“这个人来,没有好结果,”他想着走了出去。
“啊,发财发财,恭喜恭喜!财神菩萨!多化一点!”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来。”如史伯伯又走了进来。
他知道阿水来到是要比别的讨饭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满满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远远的就叫了起来。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来。”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说“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远,差得远!像你们这样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么呢?”
“我吗?现洋!”阿水睁着两只凶恶的眼睛,说。
“不要说笑话,阿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
“哼!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不知道吗?到这几天,过年货也还不买,藏着钱做什么!施一点给讨饭的!”阿水带着冷笑,恶狠狠地说。
“今年实在……”如史伯伯忧郁地说。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必多说,快去拿现洋来,不要耽搁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没法,慢慢地进去了,从柜子里,拿了四角钱。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来,叫着说:
“发疯了吗?一个讨饭的,给他这许多钱!”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如史伯伯低声的说着,又走了出去。
“四角吗?看也没有看见。我又不是小讨饭的,哼!”阿水忿然的说,偏着头,看着门外。“一千多亩田,二万元现金的人家,竟拿出这一点点来哄小孩子!谁要你的!”
“你去打听打听,阿水!我哪里有这许多……”
“不要多说!快去拿来!”阿水不耐烦的说。
如史伯伯又进去了,他又拿了两角钱。
“六角总该够了罢,阿水?我的确没有……”
“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来!钱,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头说。
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如史伯伯又进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两元另两角……“把这角子统统给了他算了,罢,罢,罢!”如史伯伯叹着气说。
“天呀!你要我们的命吗?一个讨饭的要这许多钱!”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
“哼!又是两角!又是两角!”阿水冷笑地说。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给你一点。儿子的钱的确还没有寄到,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没有这种规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说。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谅她。我明年多给你一点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气吞声的说,在他的灵魂中,这是第一次充满了羞辱。
“既这样说,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个讨饭的,要知道,一个穷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拿了钱,喃喃的说着,走了。
走进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会陪着流泪。
“阿水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坏!”如史伯伯非常气忿的说。“真正有钱的人家,他是决不敢这样的,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们穷了,故意来敲诈。”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两元,只有两元了……他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不一会,如史伯母也跑进去在旁边跪下了:
……两个人口里喃喃的祷视着,面上流着泪……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账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写着:尚存小洋八角。
“啊,这是一个好梦!”如史伯母由后房叫着说,走了出来。她的脸上露着希望的微笑。
“又讲梦话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梦吗?但是钱呢?”如史伯伯皱着眉头说。
“自然会应验的,昨夜,”如史伯母坚决地相信着,开始叙述她的梦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地上没着一堆饭,‘罪过,饭没了一地,’我说着用手去抢,却不知怎的,到手就烂了,像浆糊似的,仔细一看,却是黄色的粪。‘啊,这怎么办呢,满手都是粪了。’我说着,便用衣服去指手,哪知揩来揩去,只是揩不干净,反而愈揩愈多,满身都是粪了。‘用水去洗罢,’我正想着要走的时候,忽然伊明和几个朋友进来了。‘啊,慢一点!伊明慢一点进来!’我慌慌张张叫着说,着急了,看着自己满身都是粪,满地都是粪。‘不要紧的,妈妈,都是熟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慌慌张张的往别处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来似的。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满身都是粪!’我叫着醒来了。你说,粪不就是黄金吗?
啊,这许多……”
“不见得应验,”如史伯伯说。但想到梦书上写着“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确也有点相信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它过去后,苦恼重又充满了老年人的心。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的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
时光留住着罢,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这个难关上走着。
迅速地跨过这难关罢!但它却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夜上来了。他们睡得很迟。他近来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咙里一般。
时钟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钟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记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预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为什么这几天连信也没有呢?伊光打去的电报没有收到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铺里的收账人都将来坐索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六十年来没有遇到过!不幸!不幸!
忽然,他倾着耳朵细听了,仿佛有谁在房子里轻着脚步走动似的。
“谁呀?”
但没有谁回答,轻微的脚步出去了。
“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来!起来!”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点灯。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吓了一惊,发着抖起来了。
衣杨门开着,柜子门也开着,地上放着两只箱子,外面还丢着几件衣服。
“有贼!有贼!”如史伯伯敲着板壁,叫着说。
住在隔壁的是南货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没有听见。
如史伯母抬头来看,衣橱旁少了四只箱子,两只在地上,两只不见了。
“打!打!打贼!打贼!”如史伯伯大声的喊着,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牵着他的衣服,发着抖。
约莫过去了十五分钟,听听没有动静,大家渐渐镇静了。如史伯伯拿着灯,四处的照,从卧房里照起,直照到厨房。他看见房门上烧了一个洞,厨房的砖墙挖了一个大洞。
如史伯母检查一遍,哭着说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还有许多衣服,她一时也记不清楚。
“如果,”她哭着说,“来法在这里,决不会让贼进来的。……仿佛他们把来法砍死了,就是为的这个……阿灰不是好人,你记得。我已经好几次听人家说他的手脚靠不住……明天,我们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报告,而且,叫他们注意阿灰。”
“没有钱,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说,“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儿子没有钱寄来,不要对人家说我们来了贼,不然,就会有更不好的名声加到我们的头上,一班人一定会说这是我们的计策,假装出来了贼,可以赖钱。你想,你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
如史伯伯叹了一口气,躺倒在藤椅上,昏过去了。
但过了一会,他的青白的脸色渐渐鲜红起来,微笑显露在上面了。
他看见阳光已经上升,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的景象。阿黑拿着一个极大的信封,驼背一耸一耸地颠了进来,满面露着笑容,嘴里哼着恭喜,恭喜。信封上印着红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处缄。红字上盖着墨笔字,是清清楚楚的“陈伊明”。如史伯伯喜欢得跳了起来。拆开信,以下这些字眼就飞进他的眼里:
……儿已在……任秘书主任……兹先汇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当亲解价值三十万元之黄金来家……“啊!啊!……”如史伯伯喜欢得说不出话了。
门外走进来许多人,齐声大叫:“老太爷!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们的前面,磕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