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跌不跌呢?不跌做不来米生意。新谷又将上市了,陈谷积着更吃亏。他只得咬着牙齿,也把米价跌了价。
现在轧米船的老板林吉康仿佛也不想再亏本了。轧米船索性不来了。他让它停在北(石契)市的河边,休了业。
伊新叔透了一口气过来,觉得亏本还不多,下半年可以补救的。
“瞎弄一场,想害人还不是连自己也害进在内了!”他嘘着气说,“不然,怎么会停办呢!”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林吉康已经下了决心,要弄倒他。
轧轧轧轧……秋收一过,轧米船又突然出现在薛家村了。
它依然轧米又卖米。但两项的价钱都愈加便宜了。拿米去轧的,只要一角五分,依照了薛家村从前的要求。米价却一天一天便宜了下来,一直跌到下白四元算。
伊新叔才进了一批新谷,拼了命跟着跌,只是卖不出去。薛家村里的人全知道林吉康在和伊新叔牛花样,亏本是不在乎的,伊新叔跌了,林吉康一定还要跌。所以伊新叔跌了价,便没有人去买,等待着第二天到轧米船上去买更便宜的米。
伊新叔觉得实在亏本不下去了,只得立刻宣布不再做米生意,收了一半场面,退了工人,预备把收进来的谷卖出去。
“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人家本钱大,亏得起本,还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林吉康还不肯放过他。他知道伊新叔现在要把谷子卖出去了,他又来了一种花样。新谷一上场,他早已收入许多谷,现在他也要大批的出卖了。他依然不怕亏本,把谷价跌得非常的低。伊新叔不想卖了,然而又硬不过他。留到明年,又不知道年成好坏,而自己大批的谷存着,换不得钱,连南货店的生意也不能活动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又亏本卖出去。
轧轧轧轧……轧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抢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抢到了。它现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时每天到薛家村来了。
“恶鬼!”伊新叔一看见轧米船,就咬住了牙齿,暗暗的诅咒着。他已经负上了一笔债,想起来又不觉恐慌起来。他做了几十年生意,从来不曾上过这样大当。
伊新叔看着轧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来,米价又渐渐高了,他的谷子卖光,谷子的价钱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只好这样想,这样说,倘若有人问到他这事情。
“这本来是带做的生意。这里不赚那里赚!我还有别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现在只希望在南货杂货方面的生意好起来了。要不是他平时还做着别的生意,吃了这一大跌,便绝对没有再抬头的希望了。
他这昌祥南货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还有一点最要紧的是地点。它刚在河北桥桥头第一家,街的上头,来往的人无论是陆路水路,坐在柜台里都看得很清楚。
市日一到,担子和顾客全拥挤在他的店门口,他兼做别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买东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双间门面,里面有栈房厨房,算起来也还不贵。米生意虽然不做了,空了许多地方出来,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货店装饰起来,改做了一间客堂,样子愈加阔气了。到他店里来坐着闲谈的人本来就不少,客堂一设,闲坐的人没有在柜台内坐着那样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来又是最谦和的,无论他在不在店里,尽可坐在他的店里,闲谈的闲谈,听新闻的听新闻,观望水陆两路来往的也有,昌祥南货店虽然没有经理,帐房,伙计,学徒,给他们这么一来,却一点不显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热闹了。
但这些人中间有照顾伊新叔的,也有帮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在伊新叔面前说了这样的话:
“听说轧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间店面的意思呢!”
伊新叔睁起眼睛,发了火,说:
“——哼!做梦!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会租给他!除非等我关了门!”他咬着牙齿说。
“这话不错!”大家和着说。
说那话的是薛家村的村长,平时爱说笑话,伊新叔以为又是和他开玩笑,所以说出了直话,却想不到村长说这话有来因,他已经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应,丢了自己的面子,所以装出毫无关系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听见这话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气直冲。
“就等他关了门再说!”林吉康笑了一笑说。他心里便在盘算,怎样报这一口气。
他现在不再显明的急忙的来对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亏本下去。最先他只把他隆茂酱油店的酱油减低了一两个铜板的价钱。
北(石契)市到薛家村只有二里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里的人总有几个到北(石契)市去。虽然隆茂的酱油只减低了一两个铜板,薛家村里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并不在乎这二里半路,一听到这消息,便提着瓶子往北(石契)市去了。
“年头真坏!”伊新叔叹息着说,他还没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觉得酱油生意本来就不大,不肯跟着跌,想留着看看风色。
过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却提高了。许多人在讲说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从前是一缸五元,今年会加到七元。糯米呢,因为时局不太平,又将和南稻谷一齐涨了起来。
“这里赚不来,那里赚!”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盘,看看糯米的价钱还涨得不多,连忙办好一笔现款,收进了一批陈酒。
果然谷价又继续涨了,伊新叔心里很喜欢。老酒的行情也已继续涨了起来,伊新叔也跟着行情走。
但是不多几天,隆茂的老酒却跌价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后会再便宜,他要留着日后卖,宁可眼前没有生意,也不肯跟着跌。于是伊新叔这里的老酒主顾又到北(石契)市去了。
北(石契)市的隆茂酱油店跌了几天,又涨了起来,涨了一点,又跌了下来,伊新叔愈加以为林吉康没有把握,愈加不肯跟着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来了。并没有加钱。时局也已安定下来。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这时才知道上了当,赶快跟着人家跌了价。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卖得比别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个铜板一斤的老酒,竟会一直跌到二十个铜板。
伊新叔现在不能不跟着走了。别的店铺可以把酒积存起来,过了一年半载再卖,他可不能。他的本钱要还,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载,谁晓得那时还会再跌不会呢!
单是利上加利也就够了。
这一次亏本几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极大的恐慌。他现在连酱油也不敢不跌价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铺的发达或倒闭,他看见了不晓得多少次。
他一方面谨慎,一方面也有着相当的胆量。他现在虽然已经负了债,他仍有别的希望。
“二十几岁起到现在啦!”他说。“头几年单做南货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着吧!”林吉康略略的说,“看你现在怎样!”
他又开始叫天生祥南货店廉价了。从北(石契)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贴着很触目的大廉价广告。这时正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采胸南货最多的时候,往年逢到配货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现地天生祥送两包了,而且价钱又便宜了许多。薛家村里的人又往北(石契)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货店还没有过年的气象。
伊新叔跟着廉起价来,但还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里来坐着闲谈的那些人,现在也几乎绝迹了,他们一到年关,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时银根也紧缩起来,上行一家一家的来了信,开了清单来,钱庄里也来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没有一点希望了。这一年来为了造屋子,用完了钱还借了一些债,满以为一年半载可以赚出来还清,却不料米和酒亏了本,现在南货又赚不得钱。倘不是他为人谦和,昌祥南货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没有转折的余地,关上门办倒帐了。幸亏薛家村里的一些婆婆嫂嫂对他好,信任他,儿子丈夫寄来的过年款或自己的私钱,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里来存放,解了他的围。
年关终于过去了。伊新叔自己知道未来的日子更可怕,结果怎样几乎不愿想了。
但他也不能不自己哄骗着自己,说:
“今年再来过!一年有一年的运气!林吉康不见得会长久好下去,他倒起来更快!那害人的东西,他倒了,没有一点退路,我倒了还可以做‘称手’过日子的!”
真的,伊新叔没有本钱,可以做“称手”过日子的。一年到头有得东西称。白菜,萝菔,毛笋,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还有逢二四五七九的柴。
单是称柴的生意也够忙碌了,今天跑这里兜主顾,明天跑那里兜主顾。
“这柴包你不潮湿!”他看见品生婶在用手插到柴把心里去,就立刻从桥上站起来,止住了她,说。“有湿柴,我会给你拣出的!价钱不能再便宜了,五元二角算。”
“可以少一点吗?”品生婶问了。
“给你称得好一点吧。”伊新叔回答说。“价钱有行情,别地方什么价钱,我们这里也什么价钱,不能多也不能少的。买柴比不得买别的东西。我自己家里烧的也是柴,巴不得它便宜一点的。就是这两担吗?——来,抬起来!——四十八!——你看,这样大的一头柴,只有四十八斤,燥得真可以了!——五十!——五十一!
——四十九!……”
轧轧轧轧……轧米船在河北桥的埠头边响起来了。
伊新叔的眼前全是窒息的黑圈,滚着滚着,笼罩在他的四围,他透不过气,也睁不开眼来,他觉得自己瘫软得非常可怕,连忙又拖着秤坐倒在桥上。
轧轧轧轧……他听见自己的心也大声的响了起来。它在用力的撞着。他觉得他身内的精力,全给它撞走了,那里面空得那么可怕,正像昌祥南货店一样,门开着,东西摆着,招牌挂着,但暗地里已经亏了本钱,栈房里的货旧的完了,新的没有进,外面背了一身债,毛一样的多……“称一斤三全,伊新叔!”吉生伯母来买东西了。
伊新叔开开柜屉来,只剩了半斤龙眼。
他跑到栈房里,那里只有生了白花的黑枣。
再跑到柜台内,拉出几只柜屉来看,那里都是空的。他连忙遮住了吉生伯母的眼光,急速地推进了柜屉。
“卖完了,下午给你送来,好么?”
吉生伯母摇了摇头,走了。
他看见她的眼光里含着讥笑的神情,仿佛在说:“你立刻要办倒账啦!我知道!”
“一听罐头笋!”本全婶站在柜台外,说。
“请坐!请坐!”伊新叔连忙镇定下来,让笑容露在脸上,说。一面怕她看见不自然的神色,立刻转过身来,走到了橱边。
他呆了一会,像在思索什么似的,总算找到了一听。抹了一抹灰。
“怎么生了锈?拣一听好的吧!”本全婶瞪起奇异的眼光,说。
“外面不要紧,外面不要紧!运货的时候下了雨,所以生锈啦。你拿去不妨,开开来坏了再来换吧!”他这么说着,心里又起了恐慌。他看见本全婶瞪着眼在探看他的神色,估量店内的货物。她拿着罐头笋走了,她仿佛在暗地说:“昌祥南货店要倒啦!”
“要倒啦!要倒啦!”伊新叔听见她走出店门在对许多人说。
“要倒啦!要倒啦!”外面的人全在和着,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伊新叔连忙开开后门,走到了桥上。
“柴钱一总多少,请你代我垫付了吧!”品生婶说。
这话不对,她有钱存在他这里,现在要还了!
“我五十!”
“我一百!”
“我三百!”
“还给我!伊新叔!”
“……”
“……”
“……”
轧轧轧轧……“把新屋子卖给我偿债!”
轧轧轧轧……“把店屋让给我!”
轧轧轧轧……长生嫂,万福婶,威康伯母,阿林侄,贵财叔,明发怕,本全婶,辛生公,阿根嫂,梅生驼背,阿李拐脚,三麻皮,上行,钱庄……全来了,黑圈似的漫山遍野的向他滚了过来。
伊新叔从桥栏上站了起来,把柴秤丢在一边。他知道现在连这一分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好吧,好吧,明天是市日。明天再来!包你们有办法的!”
他说着从桥上走了下来。
轧轧轧轧……他听见自己的脚步也在大声的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