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通知电灯公司把电线剪断了,自己改用了洋灯。接着她又通知担水的人,只隔一天挑一担,放在她自己的房里。账房里还有一些瓶甑罐钵,她搬到了账房间。
最后她又把凳子桌子慢慢的一件件堆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看他们怎么过日子!”她恶狠狠的想。
但伤兵们是过惯了顶简单的生活的。他们并不大用得到许多凳子桌子,吃饭老是蹲着吃,要坐就坐在地上。厨房里有一只饭锅一只菜锅就够了,每餐就把菜锅端出来,大家围着吃。水和灯倒是不可少的,毛毛很快的给他们叫了担水的人来。电灯呢,有人爬上屋檐,就接通了路灯的线。买煤和米,带着毛毛去,记着远东旅馆的账。
“看她怎么办吧!”
大家只是笑着。有时见到她,还特别的客气,一齐举起手来,做个敬礼,说:
“老板娘,你好呀!”
张二娘立刻气得跳起来了。她知道这是故意和她开玩笑,就开口骂了起来。
“你们这些王八!……”
“哈哈哈哈,老板娘真是个好人……”大家笑着走开了,好像并没听见她在骂人。
张二娘现在可真要发疯了。她想尽了方法对付他们,竟没有丝毫用处。这边越凶,那边越和气;这边越硬,那边越软。张二娘觉得这好比打仗,她几次进攻都给人家打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用软工夫,说不定会有用处吧?但是她已经硬到这地步,没法再变了。她一面气到极点,一面又苦恼到极点。她慢慢不大做声了,可是心中却像有火在烧一样,弄得坐卧不安。
但这还不够,还有比这更难受的哩!她慢慢看出这样那样少了,伤兵那里却这样那样多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呀?
她很快的查出来了。原来是毛毛干的。
“真干的好事,真干的好事!”她咬着牙齿说。
可是这事情,比哑子吃黄连还难受。倘若是小孙子做的,那她就决不轻易放过,一定会打得他皮破肉烂。但毛毛却是她的命,自从生出来到现在十年了,全是她带大的。这十年来,她没有用指头打过他一次,连骂也舍不得骂。媳妇要动一动他,那是绝对不行的,她会拼命。
“他还小呀!他还不懂事呀!”
但是,小孙子可只有四岁呢,比毛毛小得多了,她却毫不放松,媳妇不打,她来打。
“这么一点大,就不听话,大起来做贼做强盗吗?越小越要管得严呀!”
她的理由没有人敢反对,媳妇只好暗地里摇摇头对别人说:
“啊啊,毛毛是什么都比他的弟弟好!连屁也是香的哪!”
那是的确的,在张二娘看起来,毛毛是什么都好的。就连现在,她也原谅着毛毛因为他小,不懂事。但这事情可把她苦住了。别的事情她可以依从毛毛,这个却不能!
“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不要跟他们一起玩呀,好宝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呀!我买好东西给你玩去!”
她只能想出这一个方法,使毛毛更加喜欢她,更加听她的话。她带着他跑进这一家店铺,跑进那一家店铺,任毛毛自己选玩具。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有的是钱呀!只是回到家里,只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的,听见吗?”
毛毛笑着点点头,可是回到了客栈里,他就带着玩具跟伤兵们去玩了,满院嘻嘻哈哈的,闹得天翻地覆。好像这是毛毛故意和她作对,鼓动起大家笑给她听的一般。
“你这里可真快乐热闹呀,老板娘!”
正当她气得发昏的时候,忽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她强自镇定,仔细一望,原来是福生米店的老板。
“无事不上三宝殿,月底到了,老板娘,请你付一点吧,你这里一共是十担半,七元八角算,八十一元九……”
“什么?”张二娘突然跳起来了。“上个月不是清了账,只差一担没付,这一个月哪来这许多呀?……”
“老板娘又讲笑话了。你这里客人多,吃这一点点米算什么呢,一定还有一二十担米照顾别家米店去了……要不是毛毛跟我们熟,只怕这几担也照顾不到我们呢……”
张二娘气得透不过气来了。
“毛毛!……什么?……毛毛?……”
她立刻跑到街上,去问煤铺,油店,肉店……天呵,欠了多少的账!不是毛毛带着人去,就是远东旅馆开了条子去,那上面还盖着远东的图章,一点也不错呀!
毛毛懂得什么,他人小,还只十岁,伤兵们全是狼心狗肺,骗他做的!可不是吗?
问毛毛,他糊里糊涂,简直说不清楚!什么事做过就记不清了!
“关了旅馆,带着毛毛下乡,看你们这批王人怎么办!”她狠狠的想。
但这事情她不愿意。这里还有许多财产没办法。搬回去没用处,丢了太可惜。
这旅馆开了十年了,比把毛毛养大还苦,现在怎么放手得下呢?
张二娘坐着想,躺着想,终于想到办法了。她亲自一家一家去通知,以后除非她自己亲身来发了货她不管,连远东的图章也不足为凭2通知完了,她就一天到晚带着毛毛在外跑,看京戏,看电影,看变戏法,看出丧,买糖果,吃点心,进饭店,坐茶馆。毛毛要怎样就怎样!
“有的是钱!有的是钱!”
这办法成功了。毛毛好像飞鸟出笼,老虎出押一般,欢天喜地,玩得不想回家了。每天夜里,已经闭上眼睛,还闹着要看戏,睡着了叫个不住,笑个不住。
这样的玩了几天,他还没有厌。有一天,照样的清早出了门,这里那里跑,将到中午,他们转到了火车站去看热闹。这里离开远东旅馆只有半里路,毛毛却很少来过。这时正是一辆火车到站,别一辆火车快出站,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毛毛问这样问那样,一直呆了一点多钟,忽然听见远远的锣鼓响,便牵着张二娘向一块空地走了去。
那里正在做猴子戏,看的人密密层层的围得水泄不通。张二娘牵着毛毛挤了半天,只是挤不进去。锣鼓声越响,毛毛越急着要看。半天看不到,他哭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抱着他看,但是张二娘可没有这本领,她到底年纪大了。
正当这时,她忽然看见赵德夫和两个伤兵从旁边走过来了。赵德夫非常高兴的叫着说:
“来呀,毛毛!做得真有趣,我抱着你看呀!”赵德夫一面说,一面就用右手把毛毛抱了起来。
但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张二娘立刻把毛毛抢过来了:
“自有人抱的,用不着你!”她做着厌恶的神情说,随即转过身,朝着旁边一个苦工模样的人:“请你抱这个孩子看戏吧,我给你一角钱!”
那人立刻答应了,高高的抱起了毛毛。
“抱到那边去!”张二娘看见赵德夫他们还站在旁边,就同那个抱毛毛的绕到对面去了。
赵德夫他们会意的笑着,并不跟着走,只是用眼光钉住了毛毛,对他摇摇手,毛毛也笑着摇摇手。
猴子骑羊的一节正快演完的时候,大家忽然听见了一种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的来了。毛毛比什么人的眼光都快,他早已仰起头来,望见了很远的地方飞来了六架大飞机。
“喂!喂!喂!看呀!中国飞机来了呀!”他高兴的叫着,用手指着远处的天空。
观众一齐抬起了头,露出好奇的高兴的神色。飞机原是常常看到的,但不知怎的,大家总是看不厌。尤其是这次,六架一道,分做两队,声音和样子特别使人注意。比平常飞得高,却比平常还响,并且是单翼的两头尖尖。这时天气特别晴朗,没有一点云,飞机在高空中盘旋着,发着夺目的光亮,有时还闪着一点红光。
“我们买了新的飞机……有人这样说。
但是这话未完,赵德夫突然狂叫起来了:
“敌机!敌机!快跑!快倒下!”他冲进场中,抢下了人家的铜锣,再从人丛中冲到毛毛身边,把他一手夺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人群立刻起了可怕的叫喊,四散奔逃了,张二娘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在人们中间撞着。
她听见飞机可怕的叫着,从头顶上下来了……山崩地裂一般,四处响了起来……眼前只看见一团黑……有什么东西把她压倒了地下……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过了半天,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许多屋子在烧着,人闹嚷嚷的奔走着。
她的身边蹲着两个伤兵,拖着她的手。
“走吧,老板娘,飞机走远了……你有福气,没受伤哩……”
“怎么呀?毛毛阿……”她哭了起来。
“他没事,要不是赵德夫跑得快,就完了。你看,一个炸弹正落在你们站的地方呀……”
张二娘往那伤兵指着的地方望去,不由得发起抖来。一个好大的窟窿呀!离开她只有几丈远,那里躺着一块肉浆,一堆血迹,一个猴脑壳,半只羊腿,几片碎铜锣,还有什么人的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肠子……天呵!张二娘不忍看了,眼泪只是籁籁的滚下来。
“我怎么没死呀?……没受伤?”她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头和身体,只摸到一身的泥土。
“要不是我们把你推倒,你也完了。”伤兵笑着说。“伏在地上,只要炸弹不落在身上,总还是有救星的……”
“那么,你们……也没……”张二娘忽然看见他们俩一身泥土和血迹,又禁不住哭了。
“别慌呀,老板娘,我们好好的呢。这是别人的血迹……只是我的腿子上给破片擦伤了一点点——呀,你看呀!毛毛来了!他好好的呀!”
张二娘抬起头,果然看见毛毛来了,赵德夫抱着他。
“你福气好,老板娘……”赵德夫快活的说。
张二娘立刻跑过去,把赵德夫和毛毛一把抱住,又大声的哭了。
“要不是你们,天啊……我和毛毛都完了……你们良心好……你们都是好人……我瞎了眼,错怪了你们呀!……”
“那是我们不好,弄得你生气。”
“别提了!”张二娘抹干了眼泪说,“一个炸弹落到头上,什么都完了!我不再做买卖了!旅馆就让你们住下去吧。要什么东西都来问我,我样样都给你们办到……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没什么可报答呀!给日本鬼子炸完,不如趁早帮自己人呵!……”
“是呀,我们都是中国人呵!”赵德夫笑着回答说。他抱着毛毛,两个伤兵扶着张二娘,快活的回到旅馆里。
远东旅馆从此就成了伤兵旅馆了。张二娘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心肠,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桌子、椅子、碗盏、瓶甑、油盐煤米……一切都给了伤兵,比照顾上等的客人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