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幕开了。一个美国人出来说了几句恭敬的英语,接着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兴的叫着,摇着手,像表示他也会翻跟斗似的。随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来了。她攀着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帐篷顶下,在那里,她纵身一跳,攀住了一个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摇荡几下翻了几个转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来,两脚勾住了木板。这个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无遮拦,倘使技术不娴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无疑的。在悠扬的军乐中,四面的观众都齐声鼓起掌来,惊羡这小小女孩子的绝技。我转过脸去看阿品,他只是睁着眼睛,惊讶的望着,不做一声。
他的额角上流着许多汗。这时正是暑天的午后,阳光照在篷布上,场内坐满了人,外婆又给阿品罩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衣,他一定太热了,我便给他脱了外面的罩衣,又给他抹去头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指着地,站了起来。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买东西吃,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糖来,递给了他,扯他再坐下来。
他接了糖没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来要走。这样的扯住他几次,我看见他的眼中包满了眼泪。我想,他该是要小便了,所以这样的急,便领他出了马戏场。牵着他的手,我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他只是东张西望,却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么事情都不肯随便的,又把他带到一处更僻静,看不见一个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许是要大便了,我想,从袋里拿出一张纸来,扯扯他的裤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叽哩咕噜的说着,扯着我的手要走。
难道是要吃什么吗?我想。带他在许多摊旁走过去,指着各种食品问他,但他摇着头,一样也不要,扯他再进马戏场又不肯。这样,他着急,我也着急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倒给他担心起来。
一见着外婆,他就跑了过去,流着眼泪,指手划脚的说了许多话。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的舅舅说,“为什么就要离开马戏场呢?”
“真是蠢东西,说是翻秋干的女孩子这样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办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着他,这样的告诉我。
咳,我才是蠢东西呢!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我完全忘记了阿品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有着洁白的纸一样的心的孩子,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记了这个,我把他当做大人,当做了一个有着蛮心的大人看待,当做了和我一样残忍的人看待了……从这一天起,我不敢再带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里玩耍。没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门。附近有海,对面有岛,在沙滩上够我闲步散问,但我宁愿守在房里等待着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并不喜欢怎样的到外面去,他的兴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内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铺,火柴,手巾,面盆,报纸,书籍,甚至于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发生兴味出来。
一天,他在地上拾东西,忽然发见了我的床铺底下放着一双已经破烂了的旧皮鞋。他爬进去拿了出来,不管它罩满了多少的灰尘,便两脚踏了进去。他的脚是这样的小,旧皮鞋好像成了一只大的船。他摇摆着,拐着,走了起来,发着铁妥铁妥的沉重声音。走到桌边,把我的帽子放在头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来,口里叫着:“红先生来了,红先生来了!”
“王先生!”我对他叫着说:“请坐!请坐!喝茶,喝茶!”
“喔!多谢,多谢!”他便大笑起来,倒在我的身边。
他喜欢音乐,我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给他,时常来往吹着。他说他会跳舞,喊着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转身,打起滚来,又爬着,站起来,冲撞了几步——跳舞就完了。
两个月后,阿品的父亲带着全家的人来了。两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一个才会跑路的男孩,阿品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七个月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普通话说得很流利,善于应酬。阿品的母亲正和她的兄弟一样,有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来,也不大和别人讲话。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亲,有两颗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亲,显得很沉默,日夜要一个丫头背着。从外形看来,几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异母生的,因为他们都比阿品长得丰满,穿得美丽。
“阿品现在姓王了!”我笑着对他的父亲说。
“你姓西米,阿品?”
“姓红!”阿品回答说。
他的父亲哈哈笑了,他说,就送给王先生吧!阿品的母亲不做声,只是低着头。
全家的人都来了,我倒很高兴,我想,阿品一定会快乐起来。但阿品却对他们很冷淡,尤其是对他的母亲,生疏得几乎和他的舅舅一样。他只比较的欢喜他的父亲,但暗中带着几分畏惧。阿品对我并不因他们的来到稍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侣,他宁愿静坐在我的房里。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恼,我愿意阿品至少有一个亲爱的父亲或母亲,我愿意因为他们的来到,阿品对我比较的冷淡。为着什么,他的父母竟是这样的冷淡,这样的歧视阿品,而阿品为什么也是这样的疏远他们呢?
呵,正需要阳光一般热烈的小小的心……从我的故乡来了一位同学,他从小就和我在一起,后来也时常和我一同在外面。
为了生活的压迫,他现在也来厦门了。我很快乐,日夜和他用宁波话谈说着关于故乡的情形。我对于故乡,历来有深的厌恶,但同时却也十分关心,详细的询问着一切。阿品露着很惊讶的眼光倾听着,他好像在竭力地想听出我们说的什么,总是呆睁着眼睛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但三四天后,他的眼睛忽然活泼了。他对于我们所说的宁波话,好像有所领会,眼睛不时转动着,不复像先前那般的呆着,凝视着,同时他像在寻找什么,要唤回他的某一种幻影。我们很觉奇怪,我们的宁波话会引起他特别的兴趣和注意。
“报纸阿旁滑姆未送来,”我的朋友要看报纸,我回答他说,报纸大约还没有送来,送报的人近来特别忙碌,因为政局有点变动,订阅报纸的人突然增加了许多……阿品这时正在翻抽屉,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话而一时说不出来的样子。随后他摇着头,用手指着楼板。我们不懂得他的意思,问他要什么,他又把嘴唇翕动了几下,仍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呆了一会,不久就跑下楼去了。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
“好聪明的孩子,听了几天宁波话就懂得了吗?”我惊异地说。
“怕是无意的吧,”我的朋友这样说。
一样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要试验阿品的听觉了。
“阿品,口琴起驼来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没有听懂。
“口琴起驼来!”
“口琴起驼来!”我的朋友也重覆地说。
他先睁着沉思的眼睛,随后眼珠又活泼起来。翕动了几下嘴唇,出去了。
拿进来的正是一个口琴!
“滑有一只Angwa!”我恐怕本地话的报纸,口琴和宁波话有点大同小异,特别想出了宁波小孩叫牛的别名。
但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发光了,他高兴得叫着: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涂的小牛拿来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为着什么缘故,他懂得宁波话呢?怎样懂得的呢?难道他曾经跟着他的父亲,到过宁波吗?不然,怎能学得这样快?怎能领会得出呢?
决不是猜想出来,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经懂得宁波话,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动,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表情,很可以证明他曾经知道宁波话,现在是因为在别一个环境中,隔了若干时日生疏了,忘却了。
充满着好奇的兴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亲那里。我们很想知道他们和宁波人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你先生,曾经到过宁波吗?”我很和气的问他,觉得我将得到一个与我故乡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没有到过!”他很惊讶的望着我,用夹杂着本地话的普通话回答说。
“阿品不是懂得宁波话吗?”
他突然呆住了,惊愕地沉默了一会,便严重的否认说:“不,他不会懂得!”
我们便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说,我们确信他懂得宁波话。
“两位先生是宁波人吗?”他惊愕地问。
“是的,”我们点了点头。
“那末一定是两位先生误会了,他不会懂得,他是在厦门生长的!”他仍严重的说。
我们不能再固执的追问了。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关系,阿品的父亲颇像失了常态。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里等待着阿品,但八九点过去了,没有来敲门,也不听见外面厅堂里有他的声音。
“跟他母亲到姨妈家里去了,”我四处寻找不着阿品,便去询问他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天渐渐昏暗了,阿品没有回来。一天没有看见他,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着。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离开厦门了。
长的日子!两天三天过去了,阿品依然没有回来!自然,和他母亲在一起,阿品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我却不自主的忧虑着:生病了吗?跌伤了吗?……在焦急和苦闷的包围中,我一连等待了一个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终于回来了。他消瘦了许多,眼睛的周围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过一般。
“阿品!”我叫着跑了过去。
他没有回答,畏缩地倒退了一步,呆睁着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着他的面颊,心里充满了喜悦。我所失去的,现在又回来了。他很感动,眼睛里满是喜悦与悲伤的眼泪。但几分钟后,他若有所惊惧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亲那里去了。
这一天下午,他只到过我房里一次。没有走近我,只远远的站着,睁着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走过去牵他时,他立刻走出去了。
几天不见,就忘记了吗?我苦恼起来。显然的,他对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着我。我们中间有了什么隔膜吗?
但一两天后,阿品到我房子里的次数又渐渐加多了。虽然比不上从前那般的亲热,虽然他现在来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并未冷淡下来。他现在不很做声了,他只是凝望着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边。
有一种事实,不久被我看出了。每当阿品走进我的房里,我的门外就现出一个人影。几分钟后,就有人来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亲,母亲,两个丫头,一共六个人,好像在轮流的监视他,不许他和我接近。从前,阿品有点顽强,常常不听他外婆和丫头的话,现在却不同了,无论哪一个丫头,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现在已不复姓王,他坚决地说他姓谭了。
为着什么,他一家人要把我们隔离,我猜想不出来。我曾经对他家里的人有过什么恶感吗?没有。曾经有什么事情有害于阿品吗?没有……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话,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会说出来,他显然有所恐怖的。
几天以后,家人对于阿品的监视愈严了。每当阿品踱到我的门前,就有人来把他扯回去。他只哼着,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机会,他又来了,轻轻的竖着脚尖,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一听见门外有人叫阿品,他就从另一个门走出去,做出并未到过我房里的模样。有一次,他竟这样的绕了三个圈子:丫头从朝南的门走进来时,他已从朝西的门走了出去;丫头从朝西的门出去时,他又从朝南的门走了进来。过了不久,我听见他在母亲房里号叫着,夹杂着好几种严厉的詈声,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肤。这对待显然是很可怕的,但是无论怎样,阿品还是要来。进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里,默然望着我,好像心里就满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说起话来,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声。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够知道他的被压迫的心有着什么样的痛楚!两颗凝滞的眼珠,像在望着,像没有望着,该是他的忧郁,痛苦与悲哀的表示吧……到底为着什么呢?我反覆地问着自己。阿品爱我,我爱阿品,为什么做父母的不愿意,定要使我们离开呢?……我不幸,阿品不幸!命运注定着,我们还须受到更严酷的处分:我必须离开厦门,与阿品分别了。我们的报纸停了版,为着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学校去教书了。我不愿意阿品知道这消息。头一天下午,我紧张地抱着他,流着眼泪,热烈地吻他的面颊,吻他的额角。他惊骇地凝视着我,也感动得眼眶里包满了眼泪。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随后我锁上了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第二天,东方微明,我就凄凉地离开了那所忧郁的屋子。
呵,枯黄的屋顶,灰色的墙壁……到泉州不久,我终于打听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这里正是阿品的父亲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乡。他是在十个月以前,被人家骗来卖给这个工程师的……这是这里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钱买一个小女孩做丫头,或一个男孩做儿子,从小当奴隶使用着……这就是人家不许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
可怜的阿品!……几个月后,直到我再回厦门,阿品已跟着他的父亲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见到阿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