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岱是个好地方，花美，草美，仙美。
在午霖心里，南岱顶有名气的落霞境、流云殿，都没有山下集市的余朝茶馆吸引人，不，是吸引仙。
这日上午，听闻余朝茶馆今日有当红说书先生到场，午霖将长裙换作锦衣，幻了容貌，大摇大摆走进了余朝茶馆，掌柜忙不迭地引路招呼着。
“哟，五公子您来了，楼上有雅间，我给您带路，”掌柜又回身，“小二，快给二楼梅香苑来份栗子糕还有一盘牛肉！”
午霖在凡间惯穿男装，化名林五，掌柜便称午霖一声五公子。
好些日子没尝到栗子糕了，午霖对掌柜的安排很满意，肩头的啾啾也很雀跃，头顶的一小撮白毛都竖了起来，对牛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午霖从袖子里摸出块小元宝打赏，掌柜立刻笑开了花：“谢五公子赏，话说您养的松鼠跟寻常松鼠就是不一样，竟爱吃牛肉。”
午霖笑笑，坐了下来。
楼下高台上，说书先生已然入座，捋了捋胡子，像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他斟了杯茶，呷了几口润嗓。
高台周围摆了几盆冰块，用以解暑，毕竟夏季的南岱在人界有“火焰山”之称，此非虚谈。
所谓说书，就是讲故事，茶馆先生们讲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都是六界中有些依据却并非人人知其始末的事，加以编饰，成了茶馆里引来座上客的法宝，而编饰的好坏多少，就看说书先生的了。
说书先生委实是个奇特的存在，他们能把一株草说成一棵参天大树，用三寸舌勾住千百人心，比午霖见识过的好些仙术都厉害得多。
总之，茶馆是个消磨时光的绝好去处，午霖咬了口栗子糕，轻叹一声，可惜罗浮、荷风她们总不肯一块儿来，每回几乎只有自个儿独自消遣，妘璮也是偶尔才来凑个热闹。
午霖听了数百年的说书，朝野争权，男痴女恋，古宅怪谈，奇人异事，林林总总，不可尽数。罗浮被午霖带着来听过一回书，那日说书先生讲的恰是百年前的一件事，大体内容是凤凰仙子忽降凡间与山野樵夫结缘之事，可午霖和罗浮知道，那日降下的并非什么凤凰仙子，只是千花赏上因犯错被贬下凡的山鸡仙子，罗浮听罢评了句“凡人杜撰的本事倒是高超”，自此再没来听过书。
午霖也很明白，说书先生说的不全是事实，只是凡间稀罕事少，世事奇则奇矣，需添油加醋才可赚人听趣，再说，仙界的史册也是由后人撰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谁人晓得，竟还要将那不知真假的一摞书记诵下来，午霖想来就头疼，还不如无忧无恼地多听几段书。
午霖听了那么久的书，也有了些感悟。世间之事若一定要分类，不过两种，值与不值。
万事由一念起，“念”字之下乃是个“心”字。
重富贵权势者，此“心”被外物蒙蔽，化出个贪字，心已盲，又谈何明辨是非廉洁奉公，于是在朝野忘心争权，不择手段，做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痛不痒，安若泰山，因值得争，所以争；又如痴情男女，纠缠苦恋千年不得正果，旁观者都觉揪心，可当事者若觉得值，因此一念，万年也是等得上的，而不解其中味的局外人，自然只道是不值。
在奇人异事里，这值与不值一说，也可解释颇多事情。就如今儿余朝茶馆讲的一桩事儿，这事儿倒是新鲜，说的正是神仙们的事儿，准确讲来是个传说。
“哗”地一声，说书先生把折扇一合，全场寂静，他起了个头儿：“今儿我来给诸位讲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听我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同土地神唠嗑时听到了个传说，说的，是梁昭谷一位品阶甚高的神仙的往事。”
如果对于土地神来说都是传说的话，估摸着至少是千年前的事了。午霖没工夫数他说了几个爷爷，也不计较他把这位神仙的身份说得十分含糊，毕竟是凡人，知道那儿有个神仙已十分不易了，本为消遣，只要这故事好听便好。
午霖初闻这个故事时唏嘘不已，纵然这只是个流传在凡世的传说。
这个传说事关仙界一桩挺出名的丑事，北方的梁昭少君，镇守一方，仙资出众，术法卓然，另，此仙还有副极好的皮相，总之仙途一片光明。
千年前的仙魔之战中，梁昭少君率北界天兵屡立战功，正受天帝赏识之时，忽与一个隐世多年默默无闻的男仙有了断袖之好。一时仙界一片哗然，各界女仙心碎无数，当时有些女仙管辖的地界常常飘起无名雨，传言那些雨便是众女仙的清泪。
仙界也有断袖者，梁昭少君并非此间第一人，可闹得如此轰轰烈烈者确是头一个，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午霖觉得，若是赤脚大仙断了，那必定没人会在意，更没女仙会为此流泪，想那梁昭少君必定是仙姿绝世才会如此。
天帝极重视人才，对仙界风气也颇为重视，曾私下找梁昭少君谈话数次，均无果而终。甚至在天姬的蟠桃宴上，梁昭少君竟携着那男仙出席，天姬大怒，以殿前失态为由斥责了梁昭少君，并罚他闭谷思过。仙界对断袖一事并无什么特别禁令，所以不能无根无据地就惩罚二人。
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梁昭少君跟那男仙便能永世相守，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可当中偏出了变故，数月后，魔族大军挑衅，那男仙竟自请出战，战死在了魍魉山，仙骨无存，魂飞魄散。有人说，那男仙不愿成为梁昭少君仙途上的绊脚石，于是选了此法自灭，此情可谓是撼天动地。据当年去过蟠桃宴的神仙说，此男仙貌美不逊天姬，乃旷古妙人儿，有叹其去得可惜，单为梁昭少君不值如此，蓝颜薄命者云云。
午霖倒是有些理解那男仙，若是自己属意之人为自己无端遭受诸多非议，就算两人能够天长地久，也是有遗憾的。若是他可以借魔族之战建立功勋，说不定会减少很多非议，与心上人长厢厮守，可万万想不到，竟会命丧于魍魉山。
本在桌上啃牛肉的啾啾忽“啾啾”地叫了起来，头顶的一撮白毛立了起来，啾啾作为一只松鼠，除了爱吃牛肉外，还有个特异之处，就是对时辰极其敏感。
午霖一激灵站起身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两个时辰，再不回去估计要错过千花赏了，到时候花神姑姑找不着自己估计会秋后算账。
屏退了守在在梅香苑的陪侍，关上门，带着啾啾在观台的窗边矮下身，确保楼下楼上无一人看到这里的时候，午霖一念诀，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