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沉船湾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进入营区,时镇减慢车速缓缓而行。
突然李致勋医生抱着一个人从车前匆忙跑过……好像,是个孩子?
原来就在刚才,结束了第一天工作的医疗组坐在食堂。宋医生拿出从韩国带来的泡菜和酱料做了一大份拌饭。经过了两天的劳累大家闻到家乡的味道,纷纷拿勺去舀,手快的人已经不住夸赞宋医生的好手艺,一边打算舀第二勺了。
李致勋医生却很郁闷,他觉得大家哪里像个医生啊,完全没有卫生观念,只顾狼吞虎咽。他扔下勺子离开饭桌。
“这样用沾着口水的饭勺一起吃,实在难以接受啊……是说医生更应该讲究卫生嘛……”他打了个国际长途给张溪恩医生抱怨道,边说边坐在了警戒线前的矮墙上。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了他。
“哎呀!”致勋吓了一跳。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伸手揪住他的白衬衫。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的下摆上瞬间多了两团黑乎乎的印记。
“啊!”他看到自己被蹭的乌黑的衬衫,大叫道,连电话都挂断了。
仔细一看,一个黑黑的,瘦弱的,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在扯着他,嘴里不停的用阿拉伯语说:“给我点吃的,给我点东西……吃吧……”
致勋十分生气,开口用流利的英语跟男孩说:“你知道吧,不洗手不能随便碰别人,那样是很不礼貌的!”
“求求你了,我很饿……”男孩继续说道,可是李致勋医生一点都听不懂。
“要洗手——懂吗?”致勋没有那么大火气了,慢慢的试图跟孩子讲明白。
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突然松开手,开始吐了起来。
“怎么回事?”致勋冲过矮墙,小男孩已经向后仰去,嘴里开始吐白沫,身体抽搐。目测了一下小男孩的症状,急忙抱起他冲向医务室。
暮烟轻轻的捂了下听诊器给小男孩诊察。
“突然晕倒和呕吐……”暮烟仔细分析李致勋医生描述的症状。
“是的,觉得是营养不良,所以先给输液了。但听音没有问题。”李致勋医生说了处置对策。
“看样子却不像单纯的贫血……他的情况太糟糕了。”暮烟伸手尽量轻柔的在孩子的胸腹部按压,昏迷中的小男孩对疼痛有反应,皱着眉轻轻的呻吟。
“隔膜处有痛症——”暮烟思考着。
“会不会是铅中毒?”柳时镇带有判断性质地询问。
“铅中毒不会出现急症的。”致勋否定道。
暮烟忆起那天看见当地孩子们的一幕:“他吮了什么东西吗?”
“是吮着手指说着什么来着,好像要东西——但说的当地话,听不懂。”致勋回答。
暮烟想到昨天她给孩子们的巧克力,懊恼地闭上眼睛。
“先解毒吧,挂上高浓度VC,打全金属解毒剂。”她边叹气边指示。
“确实是铅中毒吗?”致勋不解。
“极度缺乏营养和贫血,体内有铅……红细胞将铅当作养分吸收造成急症。”暮烟解释给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大尉。
“大尉太厉害,一下子就判断对了。”致勋竖起大拇指,“我去拿药。”他说完开心的跑去取药了。
“醒来了告诉我,我会一点当地语,能简单沟通。”时镇嘱咐照看着孩子背对着他的暮烟,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的帮忙。”暮烟说完起身,“不过以后医疗组的事情,还是医疗组自己解决。”她作为医生的自主权好像被侵犯,她冷冷的说。
“该感谢的时候感谢就好。”时镇没有丝毫退让,“不是说生命是无价的,没有任何价值可以凌驾在生命之上吗?”
暮烟倔强的看着他,没有答话。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认识的姜暮烟医生,和以前认识的相差太远!”时镇狠狠的评价道,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
暮烟微微咬着下唇,眼里微光闪闪:“营养不良在国内已经很罕见了,更别说铅中毒。”
“可在这里,这些病就像感冒一样常见!”时镇并不认可这样的理由,“要是来的医生知道这样的病症该多好。”他毫不留情的说。
暮烟眼眶红红的:“那样当然好!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医生都是施韦泽。”
“是的,还需要上电视节目的医生。”他冷冷的说,虽然语气没有那么强烈了,却比刚才更重的击在暮烟心上,“我先走了。”说完离开。
暮烟站在病床旁,尽量控制自己的眼泪。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有自己的判断,可是却没有理直气壮地反驳的底气。她最初期待的姜暮烟还在,但是她已经不愿让自己这样承认。
时镇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回阁楼。他踏着楼梯的脚步很沉,木质的楼梯发出吱吱的抗议。
“呼——”只有几步的楼梯,还没有走完,时镇停住了。
是不是说的太狠了?伤到她了吗?时镇叹气,有些后悔。无力感侵入了他全身,这在绕了大半个地球的相见,并不如期待的那样。她好像不是她,但不可能不是她。自己不会判断错,自己却无法理解现在的姜暮烟。
“呜——呜——呜——呜——……”突然防御警报响起。
“医疗中心全域发出部队防御二级警报。”徐大荣从阁楼上闪出来,匆匆对时镇报告。
发枪,组装……战士们迅速武装好从仓库宿舍出动。
闪电般地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已经全副武装的列队在医疗中心门口。
崔护士端着消毒盘出来被着实吓了一跳,盘里的酒精玻璃瓶嗝咯嗝咯的微微碰撞着。
“怎么回事?哪里开战了吗?”坐在医疗中心外面的宋医生和李致勋医生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
“就算是敌军,我也要积极救治,因为宣誓过。”李致勋笑嘻嘻的说道。
“请医疗组全体集合!”金起范对两人敬了个礼。
办公室里,时镇已经收到大本营的电话。
“作战区域是医疗中心野战医院吗?”
“VIP已经在送往野战医院的路上了。”大本营的大队长在指挥帐篷里一边监控卫星图像一边说道。
“VIP是促进中东和平,刚刚结束对北乌鲁克非正式访问,正在回国途中的阿拉伯议长穆巴拉特。作为阿布扎比王室顺位第三的王位继承人,也是推动中东和平的关键人物。已经被提名诺贝尔******,是有力的获奖候选人。但因为推动中东和平条约,也是各个势力暗示的目标对象。”消息已经传送到青瓦台和特战司令部。
“备车,去青瓦台。”司令官命令道。
柳时镇中队长也已经收到信息,拿着刚刚传送过来的VIP病例匆匆走到医疗中心前的空地上。
医疗组已经全员集合。
他走到组长暮烟面前,将病例递给暮烟:“VIP病人的病例。”他声音比刚才和暮烟争执时柔和好多,他看着她冷冰冰又委屈的脸,有的内疚的说。
暮烟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气愤。她两手使劲从时镇手里抽走病例,拒绝了他的温柔。
时镇看着认真翻看病例的暮烟,真心后悔刚才自己刻薄的话语。
“什么啊这是……怎么这些都被遮上了?”大家凑过来看病历,却发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黑笔涂上了。
“反正VIP的病历上,谎言要比真实多。”暮烟淡淡的说。
“病历作假?!”李致勋医生觉得不可思议,“什么疯医生干出这种事啊!”
“像我这样的医生。”相比之下,暮烟倒显得格外平静,
“就像穷人需要施韦泽那样的医生一样,VIP病人也需要特殊的医生。”
她大方平静的诉说这样有违于一般人对医生诚实正直的一面。时镇突然很心疼。以为她的生活是救死扶伤,比自己的正义更加光明磊落,可是,事实是她娇小的身躯,承担了多少是非?
“VIP的病历,就是他们的弱点。”在特需病房,这样的病例屡见不鲜——
“所以说,国家领导人的健康是国家机密。”
连徐上士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女人,面对过比他们印象里的她,更多的世界,和更多的无奈吧。
刺眼的远光照过来,VIP病人到了。
“报告已经送到青瓦台了,所有情况,一一详细汇报。”对讲里,大队长指示。
“收到!”时镇回答。
姜暮烟医生和宋医生已经在对昏迷的议长边做检查边讨论病情了。战士们在一边默默看着他们工作的样子。
“血压高,脉搏不稳定,出现嗜睡症状——”
“低血糖症状吗?”一旁协助的李致勋医生问。
“病历上不是写了糖尿病吗?会不会是胰岛素的问题?”宋医生推测。
暮烟不能完全判断宋医生的推测是否正确:“先解决这个症状吧,静脉注射50%葡萄糖溶液。”她决定先缓解症状。
“等等。”议长的警卫队长制止了他们,“这是议长的主治医师开的。”说完递给他们一个小瓶子。
“硝化甘油?”暮烟疑惑。
“不是胰岛素问题引起的糖高吗?为什么要用心血管松弛剂?”李致勋医生提出问题点。
“不是说过不要相信病历吗。”暮烟幽幽的说,“把症状和病因换一下就说得通了!”姜暮烟医生很快解决了这个谜团:“不是糖尿病引起的血糖升高,而是心脏病引起的低血糖。”她作为医生的实力,开始迸发出来。
一旁的阿尔法队认真的看着医生们工作,尤其是柳时镇,从心底佩服医生们的专业,冷静和救死扶伤的胸怀。
“注射吧。”姜医生把药递给河护士。
河护士熟练的注射进静脉,谁知检测仪发出滴滴的警告。
阿尔法队员一下子紧张起来,警卫队长也倒吸了口气。
“血压大幅下降。”河护士报告。
“把输液器挑到最大!”怎么会这样?暮烟掀开议长的衬衫,用手进行触诊。
“腹部满胀,怎么回事?”
“那边情况怎样,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镇的对讲里大队长急切的问。他也听到了监测仪的警报声了。
时镇走到暮烟身旁问:“这是什么情况?”
暮烟没有受到干扰,迅速判断:“腹腔膨胀,血压急速下降,是内出血。”
“要开腹才能知道是什么情况。”她快速回答大尉,然后指示急救的医生护士:“进行开腹手术,准备手术室!”说完大家要把议长推进手术室。
“停!”柳时镇迅速回头。
姜医生和同事停止了手。回头看着制止他们的警卫队长。
“你们的急救到此结束,议长的主治医生一个小时就到,他会接手的。”
“你不明白,别说一个小时了,他撑不到20分钟的!”暮烟用英语急着说。
“我不能允许外国的医生,在阿拉伯议长身上动刀子。”警卫队长不是不明白暮烟的话。
阿尔法队员们和医疗组的人紧张的看着警卫队长和暮烟。
“你听不懂吗?如果现在不立刻手术,他会死的!”暮烟眉毛微蹙,瞪眼对警卫队长喊道。
警卫队长没有答话,掏出手枪对准暮烟。
暮烟哆嗦了一下,战士们立即进入状态准备拔枪。时镇伸手示意按兵不动,自己半掩着暮烟,手悄悄放在腰间的佩枪上。
姜医生命令医生和护士:“现在把手离开病床。”
“好吧,我没想过要为历史负责,”面对枪口的暮烟并没有退缩,“我只是想给需要手术的病人动手术。”
“阿拉伯议长的手术,只有阿拉伯医生才可以做。”警卫队长依旧坚持他们的原则。
“如果我这双手离开,他会死。”暮烟直视警卫队长,血压还在下降,检测仪发出频率更高的警报声。
此时青瓦台的会议室已经炸开锅。
最后的结果,是让医疗队停止抢救,等阿拉伯人处理,韩方不打算插手。
海星医院的理事长也收到消息,他回拨给外科负责人,怒吼道:“现在就让他们停手!”
“可是我们医生们的判断是正确客观的。”外科长说。
“现在还管什么职责!现在青瓦台都发话了!”理事长气的脸都青了。
“听好了,”大队长的声音又出现在对讲耳麦里,“现在不是生与死的问题,而是谁来负责的问题。指示已经传来,我方不得介入!按阿拉伯人说的做,出了事就推到医生头上,说医生失职。我军不得介入!”
阿尔法队员们听到指示,却依然保持戒备的姿势。
“这个病人,能救活吗?”几秒的间隙后时镇用低沉的嗓音问暮烟。
“这个病人现在内脏出血,理论上……”
“你就回答我结论就好。”时镇的声音给她力量,“按你做医生的经验,能不能救活?!”
暮烟转头看着时镇,他全副武装,身上的防弹背心腰间的佩枪和匕首,颈间的传感对讲机——她第一次看到真枪实弹执行任务的军人,第一次看到他工作的样子。
“能!”她的答案有着一个成年累月的医生的自信。
时镇默默的低下头。
“你在做什么!”对讲里传来大队长的怒吼,“把医生拉开!”
阿尔法队员却没动,都注视着他们的队长,等待下一步指示。
时镇的战术手套露出的手指,摸到了腰间对讲机的旋钮。
他轻轻的转了下旋钮,咔嚓一声细小的弹片触动的声音,对讲关掉了。他轻轻拔掉耳麦——
“那就救吧!”他回头和暮烟的目光对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枪,用身体挡住了暮烟。
全阿尔法队员架起枪,对准了同样持起枪的议长警卫队。
“把病人送到手术室吧。”暮烟发话,看着时镇的背影,眼里微光闪闪。
“后退!”就在医生们的手将要放在病床上的一刹那,警卫队长喝到,“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柳时镇大尉没有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警卫队长:“现在开始,保卫医疗人员和病人,是我们首要任务——全体队员——枪口前,列队!”
阿尔法队员迅速移动到警卫队的枪口前,排成一排挡在医疗组和议长前面。
“从现在起,允许向任何有威胁的人射击!”时镇清晰地发出指令,全队已经进入作战状态。
“听着,大尉,”警卫队长也毫不放弃的盯着大尉,“你真的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他在警告。
“你做好你该做的,医生只是做他们该做的手术,”大尉平静的对队长说,“我们只是保护我们需要保护的人。暮烟在他身后,静静听着。
“我们开始移动了。”暮烟终于发话,打破了医疗中心里的静默。
病床的轮子几乎没有声音的滑在光滑的地面上,阿尔法队员们随着医生和护士们的路线,整齐的移动。暮烟和时镇背对着,她离他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量和坚挺的脊背前心脏跳动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他一眼,看到警卫队长的手枪,越过他的,直指前额。可是他坚毅地一动不动,无所畏惧地看着对方。
病床终于越过了手术室前的警告线。
“未经允许,禁止入内。”时镇回过头,看见暮烟的娇小而坚强的背影模糊在隔离帘后——那里是医疗组的战场。
“你们这群疯子!怎么没有人回答!”对讲里传来大队长的声音。“滴——滴——滴——……”
“报告大队长!全师团进入一级防御警报!已在操场集合完毕!”
“你当我是聋子吗?!”大队长又抬起对讲:“拜你们所赐!现在一级警报了!眼看就要打仗了!”他对无线电里的阿尔法队员怒吼,“拿对讲的给我听好了,好好像柳时镇和徐大荣传话,现在就去手术室,把医生拖出来,把病人交给阿拉伯人!不然我以抗命罪把你们一个个都拖出去毙了!”
无线电波里狂风暴雨,而手术室外,是剑拔弩张的静穆。队员们没有人回应,一动不动。
手术准备就绪。
“现在放弃还来的及。”宋医生突然对姜医生说,“如果开始就无法挽回了。”
“前辈,你看这里——”姜医生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看这里。”她专心致志,和任何一次在手术台前别无两样。
“肋下切口?”李致勋医生惊讶。
“所以说除了亲自确认,别的都不能信。”暮烟略略吸了口气。
“所以说这个手术太危险,不管是病人还是我们。”宋医生劝道。
“可是我们见死不救,病人会死掉。”没有什么是高于生命的——即使可以改变世界的历史——
“手术刀。”暮烟毫不动摇。
手术刀在皮肤上划过,血,瞬间溢出表皮——“你知道吗,这是在16亿阿拉伯人渴望和平的的心脏上动刀子。”警卫队长心情复杂的说。
“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柳时镇大尉淡淡的回答,“医生也只是做他们该做。”
“果然是过胆囊手术。”宋医生说。
“不开腹什么也不清楚……组织间粘连严重,先清除掉再进入。”暮烟简短的说明了方案,熟练地开始处理:“探针。”
监测仪的警报声更加急切——“血压在快速下降。”河护士报告。
“大量出血。”宋医生说明原因。
“郑医生,快挤输血包。”暮烟果断命令。
“血压还在下降。”河护士第二次报告,情况比刚才更严重了。
“我们不会就这样死了吧,要是这个病人有什么闪失的话……我可是刚当上孩子他爸啊!”李致勋医生带着哭腔说。
“先简单处理下,赶紧止血吧,没时间了。”宋医生有些不淡定了。
“这种程度的出血,我们库存的血浆完全能应付的了。郑医生,再快点挤输血袋。孩儿他爸,别伤心了,再去拿10单位血小板。”暮烟指挥。
致勋出了手术室,战士们和议长警卫们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对峙着。
“要是这个手术出了点什么闪失,你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警卫队长说。
“阿拉真主自有他的旨意,我们只要遵循神的意志就好。”时镇回答他。
他快速回头瞟了一眼手术室,暮烟……姜暮烟医生穿着手术服,只有漂亮的眼睛在手术帽和口罩之间露着。
性感。
不是眼睛,或者说不仅仅是眼睛那样性感。而是她全神贯注的样子,她信奉的使命,她在枪口下无所畏惧的胆量,她坚定不移的信心。还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像她如此性感。
“情况如何?”对讲里又一次传来大队长的声音。
“还在手术中。”徐大荣上士回答。远处,直升机的声音传来,是VIP的医生来了。
动脉瘤已经切除完毕。监测仪也不再发出警报。医疗组成功将议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大家仔细处理周边,收尾开始。”暮烟的语气也轻松了些。
时镇又一次回头,这次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而每一次回望,时镇都不由自主的想靠得更近些……
“外科处理的好像还不错。”阿拉伯医生检查完已经手术结束后正在观察的议长高傲的说。
“会留疤的,”暮烟说,“如果你给了真实的病例就不会这样了。”
“手术,要病人醒过来才能叫做‘成功的手术’。”阿拉伯医生火大地说,“他现在还是会有生命危险,你们还是得提心吊胆!”
“可是如果我们像你一样,什么也不做,你现在就只能来收尸了!”暮烟说。
“他现在一样可能会死!”阿拉伯医生强调,说完气冲冲的走了。
“我当然知道啦!”暮烟对着他的背影说,语气又恢复了点平时的可爱。
“——啊!”暮烟叫道,从紧张中突然松下来,在几小时的手术后累得不行,胃口也饿的痛了起来。
“没事吧?”宋医生关心的问,“我在这守着,你先去休息吧。”
“没事,肚子好饿。致勋先带着护士们去吃点东西吧,我和前辈在这里守着,待会儿换班。”暮烟嘱咐道。
“知道了,”但是致勋没动,他头枕在抱膝的手臂上问:“如果醒不来,该怎么办?”
“那就会多一个肝动脉瘤案例。”宋医生说,“——也会改变世界历史。”他拉长声音。
青瓦台的会议室里,医院方面、政府方面和军方三方各做一侧。
“康复过程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吗?”海星医院理事长问外科科长。
“目前看非常成功,但也有可能会出现术后出血或肝功能丧失等。”科长认真回答。
“好了,不要讲太多了,等结果好了。”青瓦台首席不耐烦的说:“还好避免了武力冲突这个最坏的局面,但需要一个外交上的对策——是不是应该先对责任人采取措施?”
尹吉俊司令官没有说话,直接拿起电话:“接通讯队,我是司令官,阿尔法队徐大荣上士听到了吗?”
万里之外的徐上士立正:“团结!上士,徐,大,荣。”
时镇望向他。
“柳时镇大尉,不服从命令,解除职务,关押营内待审!”司令官发令,青瓦台首席闭眼长舒了一口气,表示暂时满意。
“但是,作为我的部下,我以们为荣!”首席的眼睛又睁开了,司令官顿了顿:“大家辛苦了,但是,原命令不变!”说罢挂了电话。
柳时镇已经从并肩的战友的表情里猜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走到徐上士跟前,掏出佩枪,熟练的卸下弹夹,递给了徐大荣。他又慢慢的解下防弹作战背心,哈利波特赶紧上前一步接住,“下士——孔,镐,哲……”时镇朝他笑笑,示意不用再说了。
“柳时镇大尉,不服从命令,即刻起解除中队长职务,关押营内待审。”徐大荣忿忿的宣布。
“我不是逃走,”时镇转过去跟警卫队长说,“我只是被带走。”阿拉伯人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看徐大荣,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的嘱托。
时镇环视一周,蚊香,军鞋,其他的日用品等。
“要是把我关在军需副食仓库就更好啦!”他一如既往的开玩笑。
徐大荣听着酸酸的笑了下,这个男人,这样的时刻都不忘幽默。
“砰”的一声,仓库破烂的小门被踢开,大队长走了进来。
“团结!”“团结!”柳时镇和徐大荣赶紧敬礼。
“徐大荣,你先出去待着!”大队长看都没看徐大荣一眼。
徐大荣无奈的服从命令,从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门出去了。
“啊啊!”大队长没有保留的用力踢在柳时镇的小腿干上。
“你这个疯子!现在指挥官被关禁闭,部队上下一团糟!”他严厉的说。
“没脸见您。”时镇低下了头。
“所以说干嘛干这种丢脸的事!你知道因为你,多少人等着掉脑袋吗!”
“我没什么可以辩解的。”时镇低头说。
“当然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大队长顿了顿,“只要不惹事,每次晋级都能拔头筹的家伙!你现在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时镇抬起头眼神炯炯地对大队长:“我不后悔。”有些事比晋级更光荣,“决定是我做的。我会承担责任。”说完他又低下了头。
“你最好为你这话负责!”大队长怒气冲冲的吼道,然后转身出了仓库。
“柳时镇大尉在吗?我只想见他一面。”姜医生找到仓库,求着外面的徐大荣。
徐上士有些安慰的语调说:“关押期间不可以会面。”
“你就通融一下吧,五分钟就好。”姜暮烟从手术室出来,听到柳时镇已经受处分被撤职关押的时候,急的一路跑到这里。
“吱——”小仓库的门开了,大队长出来了。
徐大荣快速将小个子的暮烟藏在身后。教训完时镇,大队长的心情没有得到缓解,出来对徐大荣说:“那个叫姜暮烟的脑子有问题的医生在哪!带过来我要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VIP还没有醒……”徐大荣看起来呆瓜,却一点不缺乏特战队员的快速反应。
“我就是那个姜医生……”姜暮烟没有接受徐大荣的掩护,从他魁梧的身体后边探出脑袋,弱弱的回答。
大队长愣住了,这张脸就是让柳时镇的“不后悔”加了保险。
“VIP呢?”大队长问。
“还没有醒。在观察。”暮烟已经没有像只兔子一样着急的样子了。
“这样的话谁不会说。如果观察下来还没醒呢?”大队长问。
“站在医学的角度,我们的处理是合理有效的。”姜暮烟医生冷静客观的说。
“哼,”大队长冷笑了一声,“因为医术不错,被医院裁了也能自己开业是吧?”
暮烟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是非传的太快,还是大队长无意的猜测。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决定,柳时镇十几年的军旅生涯全部白费了!”
暮烟心里一紧。
“如果VIP醒不过来,他剩下的人生也完蛋了!”
暮烟又变成了一只担心难过的小白兔。
大队长看着她从目光坚毅到楚楚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最好还是努力让他醒过来吧,这样才能保住你我的命!”大队长看着她的眼睛,“拜托了。”
“团结!”徐上士送一无所获的大队长上车。
“你的调令不变,赶紧收拾东西回国。”大队长烦闷的说,“现在看见你都觉得心烦!”
“但是队里……”徐大荣担心时镇拜托他的后续工作。
“队长一职暂时交给崔中士,你马上出发去机场吧。”
“团结!”徐大荣敬礼——我的逃离不是意志,而是命令。
“现在就要走吗?”时镇问前来道别的徐大荣。
“21:00出发。”徐大荣回答。
“没想过不走吗?要不就抗一次命吧。”时镇好似认真的说。
“我的逃离不是意志,而是命令。”时镇听着这个男人无奈的真心独白,好像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呢。
“对不起,在这种时刻离开——上士徐大荣,接到调令,结束派兵调任特战司令部,立即回国!”徐大荣说。
“都不是你的上司了,就不用报告了。”时镇拍拍他,笑笑说。
徐大荣看时镇又低下头,昏暗的仓库里,他的脸埋在了阴影里。
“完全正确,”徐大荣说,柳时镇愣住,抬头看他,“今天我的直属上司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是光荣的!”徐大荣在临走之前,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时镇意外,这是惩罚之痛的感动,比勋章更好的安慰。他的脸重新被灯光照亮。
“烧酒,我请!三天三夜!”他对徐大荣说。
大队长离开之后,暮烟一个人留在原地,感觉空气湿湿的。平日里干燥的乌鲁克的这个夜晚,罕见地淹没在一片湿润的水汽当中。营地探照灯发出的光束,不似平常的勇往直前,而是在水汽中模糊起来,各种物体的明暗面变成忽明忽暗的光团混在一起,让人看不清。暮烟在这看不清前路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仓库。
徐上士出发的车已经发动了。
“给你十分钟。”他对暮烟说。
徐上士上车,在后视镜里隔着一团雾气看暮烟默默的走到仓库门前,“出发吧。”他轻轻的对司机说,好像怕惊扰到什么。
暮烟的额头快贴上仓库散发着灰尘味道的小门了。
“我是姜暮烟。”她的声音好像也被水雾附着了一样沉甸甸的。
“好高兴啊,是来看我的吗?”柳时镇是真心的,这个未卜的夜晚里,这是最高兴的时刻了。来自徐上士的礼物。
听到里面的柳时镇回答了,紧张的暮烟突然觉得身子好软,她弱弱顺着墙边蹲下,和柳时镇之间,隔了小仓库的土墙。
“你还好吗?没事吗?”小小的水雾凝结在她的脸上和裸露在手术服外的手臂上,皮肤上冰凉一片。这样的凉感让她打着冷颤,声音也跟着微微发抖。她抱住双臂,希望自己更加镇定,可怎么都做不到。
坐在墙边的时镇听到心爱的声音,却觉得仓库阴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他舒展起笑容,没有比这个声音更安慰了。
“对不起,”在这热带许久都没有过的寒冷感觉,让暮烟更加心慌。
“姜医生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时镇认真回答。
“VIP病人,还没有醒。”暮烟已经没有抢救时的自信,她太害怕病人真的不会醒来。
“这个男人,那个男人,你担心的男人也太多了吧!别那么多情,从现在起只要担心我一个就好了!”时镇霸道的说,“刚才看了你手术的样子,原来你之前说的是真的呢。”
“之前说的什么?”姜暮烟不解。
“在手术室里很性感的话。”时镇微笑。
“但是,你明明可以不这样做……刚才那种情况……是可以选择的,是可以不会变成像现在这样,不是吗?”
“我说过,我的原则是保护美女、老人和小孩——现在美女和老人两者都在眼前,怎么能不保护呢?”
时镇的旧语,让暮烟更加难过,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水泥地上。
“你知道吗?你今天非常勇敢。”时镇的话让姜暮烟终于抑制不住,埋头大哭起来。
“你在哭吗?”时镇紧张起来。
“你在里面还好吗……需要什么吗?”暮烟没有承认,边哭边问。
“有,C4或者RDX。”
“那是什么?”
“炸弹——本来觉得没什么,可是就在刚刚,变得想撞门而出了——”就在你哭的时候“——因为某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暮烟呜咽地说。
“看吧,这么难的事情,还是被我做到了。”时镇故作轻松地说。
暮烟的眼泪刷刷掉落。
“时间到了,我先走了。”九点报时了,她对时镇说,“我想你可能需要这个——”暮烟把一盘蚊香从破旧木门底部的通风百叶里塞进去。
时镇从里面接过:“谢谢你,这个正需要呢。”对面的架子上,一盒盒蚊香整整齐齐地摆着……
暮烟回去了,时镇摩挲着手里的蚊香。蚊香粗糙的手感带给他莫名的安定感,略略刺鼻的香气刺激着他的神经,黑暗中他仰头闭上眼睛。
如同蚊香一样充满了摩擦感和刺激感的爱情,在乌鲁克氤氲的气氛中显得那样突兀。
她还是那个姜暮烟,不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她在走向他的世界的路上,然而这个世界摇摇欲坠,前路茫茫,这一夜注定无眠,而下一夜,神会给他新的旨意吗?
“啊——终于活过来了!”宋医生夸张的趴倒在桌子上。
“病人活过来了,反而救了医生啊!”河护士评论道。
“这可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这么紧张的做手术了!”宋医生可怜兮兮的说。
“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新人医生李致勋好奇的问。
“给她妈妈做手术啦……紧张死了,生怕出什么岔子……”宋医生指指河护士,回忆的感觉快把他力气都抽干了一样。
大家却感觉很温暖的笑了。
“让大家集合了,VIP病人要转移。”医局长跑过来通知。
抢救医生和护士,阿尔法队员在医疗中心前的空地上列队,目送议长的直升机起飞离去。警卫队长透过军用直升机的舷窗,微微点头向暮烟和她的组员表示感谢。历史就在这样一个有着水汽的阴天上午,悄悄地修正结束。
“阿拉伯方面已经来电,希望我方删除一切记录,当作这件事情像没发生一样。我方政府已经答应全力协助。”电脑屏幕上的青瓦台首席西装革履,领带颜色配的相当不错,“至于你们军方人员怎样处理,政府就不插手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明白。”尹将军司令官关掉了视频。他沉思了一小会儿,对副官说:“通知乌鲁克太白部队,将手术的所有记录删除,柳时镇的惩戒会照常进行。”
“惩戒?不是表彰而是惩戒吗?”副官像是建议式的确认。
“对,惩戒。”副官得到确认后,走出了门。
乌鲁克太白部队的餐桌上,摆着豆腐火锅,豆腐泡菜,豆腐汤,豆腐……
“乌鲁克有这么多豆子吗?”复职了的中队长柳时镇惊讶地说。再仔细一看,摆得跟高塔一样的豆腐山最上面一块,还被金起范做成星星的形状,上面还用葱花摆出了一朵小花。柳中队长虽然皮肤白的跟牛奶一样,但是此时已经满脸黑线了:“你们也不拦着他一点……”
一等兵金起范站在中队长身边,大声报告:“为了庆祝中队长出狱,特别准备了豆腐汤,豆腐泡菜,豆腐火锅——上面还有一颗星星豆腐。”
“出狱?”柳时镇抬头看看这颗有着赤诚之心的一等兵金起范。
“出……没?”孔下士猜,水平比没通过高中会考的金起范没高到哪去。
“出动!是出动!”在旁边的崔中士恨铁不成钢的提醒:“来,请您把这个先吃了补补吧!”崔中士殷勤地把红参饮品递给柳时镇中队长,“我以后会好好教育他的。”
“今天是崔中士救了你们。”柳时镇斜着眼假装威胁地看了一圈,甩甩手里的红参提取液,一口吸完。
“注意,大队长说一句,”柳时镇站起来对战士们说,“这一小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副中队长又不在,大家辛苦了!今天只是豆腐宴,周六中队长请你们吃烤肉!”
“哇呜!——”食堂里一阵欢呼。“好了,大家今天吃好喝好,我们开动吧!”说完大家动筷子要品尝一等兵金起范的绝赞手艺了,一阵高跟鞋急促的敲着地板的声音传来。暮烟听到柳时镇解除关押恢复职务的消息后,一阵风的一样跑来找他。等她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之前,她已经站在餐厅入口,接受整个乌鲁克太白部队战士们的注目礼。
她转身像兔子一样打算溜掉。
“怎么回去了?”柳时镇大尉一句话捉住了这只雪白的小兔子。
“啊,大家在吃饭呢,下次吧,下次。”她尴尬的笑笑。
“不是来见我吗?不要等,现在就见面吧。”时镇无视众人的目光,霸气地带暮烟走出了食堂。
“看来不是江湖大夫啊,还居然真给救活了。”
“不是你让救的嘛。”也不知道是暮烟有些撒娇还是她的嫩粉色的雪纺绸无领衬衫让时镇感觉有点甜。
“还挺听话的嘛。”他略带宠溺的说,“不过不是说过,医疗组的事医疗组自己决定吗?”
“你还挺记仇的。”暮烟撅撅嘴巴。
“姜医生几日不见变酷了。”时镇顽皮地表扬,看着暮烟漂亮的脸,被回廊上晾着的白色床单映得亮亮的。
风吹着床单飘起,吹着暮烟的头发飘起,莫名的,这战争中的第三世界的一隅,没有洗衣机和足够电力的艰苦,成就这个小小的,散发着祖国的洗衣粉味道的浪漫空间。
仿若许久没有的,恋爱的味道。
“不是说,该感谢的时候,感谢就好。”暮烟微笑,“谢谢你信任我。”她巧克力色的头发随风翻卷着,像极了电影里的初恋恋人。
时镇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这份感谢。从一开始,他就无条件的信任了姜暮烟,真是个有着军人特有的纯粹男人。
“吓坏了吧?”他关心暮烟。
“老实说,有点。”暮烟好像也在慢慢的信任他一样,踏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大尉也害怕了吧?”她问。
“没有,这样的场景,不是不常见。”这样离真实的答案更接近,而谎言远去,那个以为自己只是挥锹扫雪的女人,会不会像兔子一样跑掉呢?”
“对了,”这个纯粹的男人说,“有件事一直过意不去,却没有机会说——上电视的医生的那个……不是真的,希望不要放在心上。”时镇内疚地说。
“也不是什么错的话。”暮烟倒很大方,这个大世界,毕竟不是那么纯粹。
“对于一个脑袋顶在枪口还要坚持做手术的医生来说,就是错的。”他认真说。
“这样说好像也对。”姜医生莞尔。
“真的会开枪?”像兔子一样的姜暮烟问。
时镇抬头,正视着她,没有说话。
她读懂了:“不要!我不要听答案!”一双雪白的小手捂着耳朵,摇晃的脑袋让巧克力色的头发在飞来飞去。
他笑了,怎么能把这么残酷的答案演绎得这么可爱呢?
风继续吹着,却吹不走这场突如奇来的湿气。而暮烟却明亮的像太阳一样,照亮了乌鲁克鲜有的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