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学习生活还是结束了。
学校向每个来收购他们这些学生的工厂代表收钱,补偿他们为学生付出去的精力以及每个月的助学金。艾艾她们光荣地完成书本里的学习,即将开始工厂实习阶段。至于分配到哪里,她们心里很糊涂。
分配那天,三个班有一百五十几名学生被十几个塑料厂的人事科长像买肉一样在一个上午瓜分完毕,尽管校长在旁边,个人的期末成绩也假模假式地抄在黑板上,说是按成绩和家庭所在区域分配,究竟是到国有企业还是集体所有制单位,一样都是为国家作贡献。校长让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他瘦瘦长长的身子麻秆一样晃个没完。他越晃,艾艾的头就越发晕得厉害。
会议室小,人一多就缺氧,艾艾的脸上那种病态的白衬得炒精肉的脸越发红润。炒精肉说和艾艾在一起她永远没希望请到病假。不过,她不嫌弃艾艾这个病秧子,艾艾也不忌妒她好像多吃多占天生运动员样的好气色,她们总是坐在一起。艾艾的头靠在炒精肉的宽肩上,闭目养神。炒精肉自个儿在嘀咕,她环顾一下四周,悄悄告诉艾艾,说家里有背景的人脸上表情就是不一样,好单位全要给他们占了。她问艾艾,姜新对她的分配怎么说?
艾艾有气无力,还能怎么样,都是塑料厂,第一年大家下车间,像纺织厂那样吵,空气有毒,总是劝我熬一熬吧。
那我们填他爸在的振华塑料公司喽,好歹也能有个照顾。他们还刚刚中美合营了呢。
艾艾说,我倒是想填东方厂,据说更有前途。可振华离家里近,姜新说是实习期满后可以走走他爸的路子,可他去年刚把他老婆从西安让他爸安排进办公室,老头子马上又要退了,我能指望什么。
炒精肉问,你和姜新到底怎么样了?前天还有人说看见你们站在运河边谈心呢。
艾艾不想争辩,她和姜新这个教设备的老师这一年只是眉来眼去,在纸上花句子倒是写了不少可连个手都没握过,现在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对姜新和自己两个人都胆小和顾虑重重不免产生失望,想想也真是无趣得很。放假前,他倒是想请她一起去青岛,可她担心自己的零花钱不够,又不好意思说,只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说要陪外婆去苏州。苏州乡下本来是可去可不去的,那一座盛产水果和特大蚊子的东山,又是陪每天都要做功课念经念个没完的外婆,还没去她已知道只会徒劳地耗时间,但鬼使神差地就是不知道改改口,答应他的邀请也罢了,弄得两个人都垂头丧气。
暑假中,艾艾在山上干耗了两个月,没遇上半点好事。外婆每天念佛吃素,她也陪着看书吃素,顶多就是额外地多吃一碗蒸蛋。山上的日子每天都是重复,她从窗口看出去看着空茫的山发呆,对着成行翠绿的果树发呆,山上的空气中到处弥漫一种成熟过头将要腐烂的水果味道,绿头苍蝇飞来飞去。她在那样的午后写着日记,在日记中写诗,抄上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句子,诸如: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波,因风皱面。她读着这样的句子想念姜新,想像没有她陪伴的他不知是在青岛,还是在普陀山度过,不知他会怀着怎样的心思想起她。她感到一种眼看着时光被荒废的痛苦,她恨着自己,觉得自己太傻,但是对自己又毫无办法。心里明明想的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不去做,为什么他问起来的时候要冷静地编造别的理由,为什么心里想着他如火如荼的,脸上面对他时却假装不动声色。她怀疑自己有病,他只不过就是想跟她待在一起罢了,她也没别的事可干,她想和他待在一起,这机会却白白错过了。
暑假过后,实习期很快就到,工作了我们还会有这样一起出去的机会吗?艾艾总是要在事后想起有些弥补不了的事才一个人惘然若失。
姜新从青岛回来,身上皮肤黑亮了一些。他的脸依然瘦而长,沉默,眼神柔弱,又有种固执的温情,像一匹落落寡合的野马。他向她走来,递给她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然后无声地看她一眼,走了。她打开信封,全是一些写在信笺纸上的断断续续的句子,还有写给她的信,也许是在海边写的,蓝墨水有的已化开来,在纸上变成淡淡的蓝的一圈。她凑近纸闻一闻,好像真的闻到了海水的腥味。
艾艾想要是在这个破学校没有遇到姜新,没有他不时给她灵感,告诉她“你是我心灵一枚镀金的纪念章”;没有他考试前为她偷试卷题目,日子可就更加难熬。